“我是庶民良口,卖身契……我肯定是不会签的。”
毕竟吃喝了许多时日,阮朝汐脱口说出关键字句,心中泛起愧疚,低头不敢看对面郎君的面色。
“坞主贵人事忙,没有注意到这些琐碎小事。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沾了坞壁的光,不能隐瞒不提。”
她改而低头盯着青砖地,手指不知不觉攥紧了身上衣摆。
“身契,我肯定是不会签的。”她再度重复了一遍。
第二次说出口时,勇气倍增,她清晰流畅地直说下去,“我问过其他人了,东苑童子都签了身契,以后会终生侍奉坞主,他们在东苑吃喝用度是应该的,但我不同。我既然不想签身契,就不能觍着厚脸皮混吃混喝下去。我昨夜想了许多,这两个月亏欠了坞主许多恩情,我会想办法偿还。”
荀玄微没有打断,安静地听她一股脑儿说完,最后才询问,“阿般打算如何偿还?”
阮朝汐昨夜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个。她不假思索,应声回答,“东苑的饮食太好,吃多了难以偿还,以后我不在东苑吃喝了。每日早晨的酪浆也再不必为我备下。”
“我看庭院多草木,秋夜风大,夜里枯枝断裂落地,惊扰的人不能安睡。我可以每日再早起半个时辰,把庭院里洒扫干净,再爬树摘去枯枝,好叫坞主睡个好觉。嗯……我还能……”
她想了一会儿,郑重地挨个细数, “庭院打扫,晒书除尘,替换窗纸,捆扎篱笆,种植草木,我都可以做。”
“阿般是个知恩图报的。”荀玄微慢悠悠地把书卷放在案上,“别的倒也罢了,爬树折枝……主院里树高,以后还是备个梯子为好。”
“……只有梧桐树高。”阮朝汐坚持说,“其他的枫树果树竹林都不怎么高。我可以的。”
说着立刻起身,把腰带一圈圈匝紧, “我现在就去。”
“倒也不必你爬高下低地折腾。” 荀玄微抬手召她过去,“阿般,坐近些。”
“是。”阮朝汐走近两步,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书案侧边。微往前倾身,做出倾听的姿势。
“这次前来拜访的阮大郎君,前两日你在正堂见过他了。” 荀玄微出乎意料地另起了话题,“阮郎这几日在我处做客。山中寂静,秋冬事少,他言语间颇为记挂你。”
阮朝汐没吭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起,明晃晃都是疑惑,眼神里写满了,“此人和我有甚关系,记挂我什么。”
荀玄微失笑,抬手摸了摸她乌黑柔软的丱角髻,把她爬树时折腾松散开的发髻重新系牢。
“阿般自小便生得玉雪剔透,殊于寻常人家。和你亲厚的亲友,乡邻,难道从未有人表现出记挂?从未有人偷偷塞好吃的给阿般享用,从未有乡邻婶子拉着阿般的手啧啧称赞?”
他语气闲适自然,唇边噙笑,摆出不经意的闲聊姿态,“荀氏在豫州交游甚广,我见过几个容貌殊异,自小被称为‘玉人’的金童玉女。长到阿般这样的年岁,一个个都被宠坏了。便是金山银山捧到面前,也都挑挑拣拣,不屑一顾。怎么到了你这里,连东苑几口吃食,书房几碗酪浆,也和我计较分明?”
其实是带着笑说的玩笑话,颇为轻松随意地说出 ‘计较’两个字,阮朝汐却听得不大习惯。
她回想了一阵,不甚确定地说,“可是……召来了邻家婶子围看,会被阿娘骂的啊……”
“嗯?”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一瞬。“怎么说。”
阮朝汐却不肯再说了。
召来了围观的婶子被骂还是小事。
被乡邻不懂事的童子们拍着巴掌起哄尾随,邻家比她大三岁的阿兄出来呵斥驱散了众顽童。她过去道谢,邻家阿兄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话,硬塞过来半只热气腾腾的烤饼子,不等她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那年的年成不是太好,也不是太糟。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地吃麸粥,吃麦饭,面饼这种干粮不多见。
烤饼的香气飘了一路。她忍着腹中馋虫,捏着热腾腾的半块饼子回家,献宝似的献给阿娘,把来历原原本本地说了。
阿娘当时便哭了。
把难得的烤饼扔进了灶灰里,边哭边骂,“小小年纪就拿人家吃食,以后拿什么还?你当天下人个个都生的好心肠!”“眼皮生得如此浅薄!半块饼子就轻易哄了去!”
厉声训斥了她整个下午,没几日便搬了家。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九岁了。
她还是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伤心,也没听懂阿娘哭骂了些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才安顿下来几日又要搬家。
她只知道她做错了。她不该接邻家阿兄的饼子,不该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惹得阿娘伤心忧惧。
此时此刻,坐在对面、侧耳细听她说话的郎君,是她见过的性情最为温雅和善的人,但她认识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淤积在心底的这些事,她不会和他说。
“不是和坞主计较。”她最后只说,“阿般亏欠太多,偿还不起。”
耳边传来一声吱呀轻响,荀玄微抬手推开了木窗。
清新的雨后山风呼啦啦吹进来,驱散了满室暖香。
香气是书房角落处传来的。
角落处的小石锅里,惯例温着一盅酪浆,一盅药汤。早上药汤已经服了一大半,酪浆却始终温在锅子里。温到现在,奶香溢满了书房。
荀玄微问询白蝉,“今日的酪浆还未好?”
白蝉起身拢袖,垂首回话,“一直在灶上温着,随时可以呈上。但方才听阮阿般说,每日早晨的酪浆不必备下了……”
“呈上来。”
“是。”
青色瓷盅送到了阮朝汐的面前,荀玄微示意白蝉打开碗盖,熟悉的香甜气息弥漫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