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便给她细细地解释道:“假如有人来问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说的事,你会怎样?勃然大怒,警告别人少打听吗?你不会的,你虽然最开始想这样,但你很快会尽最大可能平静下来,绝不刺激对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够深,你甚至连一点震惊都不会表露出来,你会不断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人胃口,让别人以为你只是骗好处,自己放弃,对不对?”
周翡:“那……”
“没什么,”谢允压低声音,“我问她,也只是试探她的态度而已。妹子啊,千万不要被那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前辈给惯坏了。你要知道,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问了别人就会说的,你得学着从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隐瞒与算计的节奏里找出你想要的东西——好,这些废话就不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想打听擎云沟的事。”
周翡迟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她虽然刚刚放了一番厥词,心里却没什么底。这会儿坐下来,她忍不住想,话逼到这份儿上,那些人会不会干脆破罐破摔,对李妍不利?
“行脚帮不敢。”谢允一眼就看出她心里的忧虑,不慌不忙地说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脚帮虽属于黑道,但也是属于南边的黑道。他们这些人无孔不入,很不择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会站错地方,这是规矩,跟人品什么的都没关系。倘若犯了这一条,往后他们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个姓徐的又不傻,不会为这点小事自寻死路——何况擎云沟也不算什么邪魔外道。”
周翡问道:“擎云沟到底是什么?”
“是个三流门派,”谢允道,“你看杨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云沟地处南疆,瘴气横行,草木丰沛。他们不以武功见长,神医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称‘小药谷’……”
周翡奇道:“难道还有大药谷?”
“有过,”谢允简短地说道,“现在没了,灭门了——这个不重要,别打岔——一代一代的人,总会出怪胎。比如每隔几辈人就会出一个不爱治病救人,专门喜欢下毒杀人的,不过医毒不分家,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这一辈,擎云沟却有了一个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计这个杨瑾也就是勉强分得清人参跟萝卜的水平,唯独醉心刀术,还颇有些天纵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辈挨个儿揍了个遍。”
周翡没料到黑炭的身世这样曲折离奇,一时有点震惊。
“这个人早就开始四处挑战了,算是近几年群星暗淡的中原武林里难得的后起之秀。”谢允道,“我猜他是奔着南朝武林第一刀去的,突然让你横空出世截了和,肯定不服气。他眼里只有刀,别的没什么恶名,至今没干过什么滥杀无辜的事。”
周翡黑着脸道:“我又不是故意‘出世’的。”
谢允叹道:“唉,谁不是呢?哪个娘生娃的时候也没跟肚子商量过——总之你把心放下吧,你们寨里的人肯定没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较高下,他要名,你认个输就没事了。”
周翡没吭声。
谢允等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慢着,你不会真想应了他的约战吧?”
周翡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你觉得我不该应?”
谢允谨慎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保证不打我,我就说实话。”
周翡:“……”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杨瑾的‘断雁十三刀’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吧,至少已经位列一流高手了。我听说前年崆峒掌门都输了他一招,你至少回去再练几年,才能跟现在这个杨瑾有一战之力。”谢允坦白道,“你还是听我的吧,要说在衡山冒险跟青龙主周旋是为了道义,那也便罢了。但这算什么?虚名如蜗角,连个屁也顶不起来,时间长了还得为其所累,争这个有什么必要?”
周翡底气颇为不足地点点头,这事她确实不占理——无谓的逞勇斗狠,还是在打不过人家的情况下,真是挺傻的。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几乎是大姑娘了,她脾气再暴,性情再冲动,也不大容易像“睡凉炕的傻小子”一样火力旺,即便没有道理地热血上头,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明白,也很快能消下去,不会太难劝。
谢允察言观色,却觉得她虽然听进去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意难平,便问道:“到底怎么了?”
周翡微微露出一点难色,倘若事关她自己的名声,她倒不大在意。少年人是最丢得起面子的,反正不管外面吹得多厉害也是谣传,能有个机会戳破也挺好,还她一个“不入流”的本来面貌。
可是方才,她敏感地察觉到,徐舵主也好,杨瑾也好,甚至是霓裳夫人,他们对她的称呼,都是统一的“南刀”,甚至没人弄得清她姓周不姓李。她不再是个出门找不着北的无名小卒,她被赶鸭子上架地当成了一个符号、一块名牌,头上顶着的名字不再是“周翡”,而是“李徵”。
“嗯……没什么,我在想,一会儿得给楚楚写一张字条,不然陌生人去找她,她不见得会跟着来。”
她一个两手空空,连把刀都没有的人,说出“想为了南刀应战”,恐怕得让人笑掉大牙吧?
李妍虽然被软禁了,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周翡担心的那么水深火热。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条腿,被她吊儿郎当地翘起了半边,始终保持着只有两脚着地的摇晃状态,旁边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这败家玩意儿把栗子挨个儿捏开,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让它们龇牙咧嘴地一边凉快去。
她这么一边吃一边往外挑,十分优哉,看不出是被人抓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给人当姥姥的。
关她的人怕她闷得慌,还给她准备了一本志趣不怎么高雅的民间话本。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在四十八寨时万万无缘得见,虽然水准比较低级,但李妍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话本中间有起承转合,只有一段结束,又恰好要翻页的时候,李妍才能偶尔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
每当这时,她便心血来潮地吼上两嗓子“放我出去,你们有没有王法,我家里人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的”之类的废话,然后见没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无用功,又一头扎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中,被关押得乐不思蜀。
到了晚间,她嗑瓜子把舌头嗑出了一个泡,牙齿发涩,微微一抿,她感觉自己两颗门牙好似比往常疏远了不少。又用舌头勾了一下上牙床,血泡便破了皮,李妍疼得龇牙咧嘴,由此迁怒起把她扣在这儿的罪魁祸首来。
李妍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准备了一通胡搅蛮缠的大骂。就在她的话将出未出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杨瑾与李妍对视了片刻。
杨瑾冷冷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李妍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气质震慑,涌到舌尖的大骂又“叽里咕噜”地滚回了肚子。她因为自己这份不争气十分愤慨,于是怒气冲冲地冲门口的人吼道:“你们关得我都上火了,我要吃桃!”
杨瑾一脸“你不可理喻”的表情,瞪着李妍。
李妍缓过一口气来,怒道:“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父是谁吗?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浑蛋,居然敢……”
杨瑾忽然打断她道:“你真是南刀李徵的孙女?”
李妍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李徵”是哪根葱——毕竟,平时在家不会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挂在嘴边。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尸骨已寒的爷爷,趾高气扬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么样?怕了吧,吓死你!”
杨瑾的脸色好似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说道:“南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当即出离愤怒了,拿出她在家里跟师兄弟们撒泼打滚的刁蛮,伸手将腰一叉,摆出个细柄茶壶的姿势,指着杨瑾道:“没有我这样的孙女,难道有你这样的孙子?孙子!奶奶还不要你呢,我们家有钱,用不着烧你这种劣质炭!”
杨瑾忍无可忍,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李妍先是紧张兮兮地一扎马步,双手一分,摆了个预备大打出手的姿势,随后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判断自己打不过,于是又大呼小叫地操起她方才坐过的椅子横在胸前,绕到桌子后面。
椅子一条腿上挂了个圆润的栗子壳,李妍挥舞着她的“凶器”,一边后退一边咋咋呼呼地说:“你敢过来,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我告诉你,小白……不对,小黑脸,姑奶奶从小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短剑使得出神入化,长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芦,别……别……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杨瑾冷笑道:“哦?那我倒要先领教……”
“阿瑾,”好在这时徐舵主来了,皱着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声道,“你老大一个人,跟个小女娃娃一般见识做什么?”
李妍一见徐舵主,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原来周翡他们走了之后,过了几个月,李瑾容不知因为什么,也突然决定离开四十八寨出去办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她自然也不会告诉李妍。
这可是十分新鲜,因为李妍有生以来,大当家就一直是四十八寨的定海神针,从没离开过。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带走了,李妍本来就颇感无聊,听闻姑姑也要走,顿时不乐意了。她干了一件哥哥姐姐谁都不敢干的事,跑到李大当家面前撒泼打滚地撒了好一通娇。李瑾容被她烦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骂吧,李妍脸皮厚,骂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动手打呢,李大当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松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打出个好歹来,只好顺势答应派人将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儿住一阵子。
自从离开了李瑾容的视线,李妍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比起周翡刚下山那会儿虽然好奇但是克制的表现,她简直要尥起蹶子来。刚离开蜀中,李妍就在酒楼里听说了周翡的丰功伟绩,听得心花怒放,根本不顾旁边长辈们的脸色——别人不知道,四十八寨自己的人是知道周翡水平的。除了不知所谓的李妍,一群长辈听了都很忧心,早早离席,回去商量怎么报给李瑾容。李妍自然也被强行拉走了,可她还没听够,晚上趁人不注意,又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想再听一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