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八章·断雁刀(1 / 2)

“若我没猜错,你小时候跟令堂习武时,所学必不止于刀术,各门功课都曾经有所涉猎,对不对?但杨瑾就不是这样,他练刀数年,只解决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刀更快。”

周翡尚未成为一个英雄,已经先体会到了穷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过她这当事人都还没来得及表态,那位变脸如翻书的霓裳夫人却忽然暴怒道:“放肆,你当我羽衣班可以随便欺负吗?”

行脚帮的领头人同时喝住那“黑炭”:“阿瑾,说的什么话!”

那杨瑾虽然明面上是“雇主”,但见他与行脚帮领头人说话的样子,似乎更像个十分相熟的后辈。他皱着眉,先用“关你鸟事”的眼神扫了霓裳夫人一眼,没开口反驳,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行脚帮的领头人顿了顿,冲霓裳夫人道:“少年人冲动,夫人勿怪。咱们岂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诺未必千金,也肯定不会做出随便爽约之事。咱们大可以另约时间,另约地方,您看……三天之后如何?”

他说话十分狡猾,言语间仿佛周翡已经答应了跟杨瑾比武。谢允担心她被行脚帮的流氓绕进去,正待插话,周翡却先开了口。

周翡自从见过了仇天玑和青龙主,是不惮以恶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没有山川剑那么宽广如海的好心胸。她心里快速地权衡片刻,直接对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说道:“四十八寨收留无数走投无路之人,为此,李家父子两代人搭了性命进去,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小遗孤——就是被你们扣下的人。你们一群自诩……”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起下巴,目光在杨瑾和那一群行脚帮的人脸上扫过——周翡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谁知说了两句,自己却不由得先真情实感了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倏忽间在她眼前闪过,周翡心里那一点因名不副实和被迫装腔作势而产生的荒谬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悲愤冲开了。

“你们一群自诩身怀绝技、门路遍天下的英雄豪杰,居然为了这一点无冤无仇的名分之争,就出手扣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周翡接着说道,“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谢允暗自一哂,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和周翡相处时间长了,他总是忘了她在华容城中只身行走于两大北斗之间的丰功伟绩,总觉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谓“天真”,大概只不过是在狭窄背光的地下暗牢里,明明四面楚歌,明明听懂了“此地危险”,还是执意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粉顺着墙上的小窟窿塞过来吧?

谢允适时地点点头,在旁边替周翡找补了一句,说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这故事还能连说带唱。今天这事她记住了,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老板娘,你的姑娘们敢不敢开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脚帮杀人灭口啊?”

霓裳夫人闻言大笑道:“听得懂我曲子的男人们二十年前就死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多长了一条腿的龌龊浊物,多说句话都嫌脏了舌头。老娘早就活腻了,有本事就拿着我的人头上北边去,伪帝脚下狗食盆子还空着俩呢!”

杨瑾好像不太会说话,一时有些无措。连行脚帮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许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来是名门之后,手上刀法又厉,先前只是想着这位传说中的“南刀后人”可能跟杨瑾差不多是“一路货色”,有人约战,再稍微加把小火,必定得愤然应邀。至于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几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对方全然没有一点应战的意思,还三言两语间让场面落到这么个地步。杨瑾和行脚帮的领头人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行脚帮一向消息灵通不输丐帮,大概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数月以来听得神乎其神的这位后起之秀全然是个“误会”。

周翡的情绪本来有些失控,不料猝不及防听了霓裳夫人一句绯色飘飘的话,她的悲愤顿时又烟消云散,心大地开起了小差。

什么?她诧异地想道,二十年前就死绝了……霓裳夫人有那么大年纪吗?完全看不出来啊!

好在旁边还有个靠谱的谢允,谢允丢下杨瑾不理,只问那行脚帮的领头人道:“阁下贵姓?”

领头人颇有些灰头土脸:“不敢,小人免贵姓徐。”

“徐舵主,”谢允点点头,“好,既然你说三天之内,那我们三天之内必须见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这儿,要不然……徐舵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看着办。”

杨瑾急了,冲周翡道:“你不敢应战吗?”

周翡飞快地把溜号儿的神志拖回来,超常发挥了一句:“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应战?你配?”

霓裳夫人一甩袖子:“说得好,送客!”

说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几个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徐舵主等人关在了门外。

被关在外面的人怎样就不知道了,反正经过这一场混乱,周翡他们从蹲在后院卖戏的穷酸变成了上座的客人。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刚开始一身风尘气,楚楚动人。随后面向外敌,她能说翻脸就翻脸。翻完脸,关门打量着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处乱飘了,纤纤玉指也不没完没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从一身上下找了几根尚且能撑住门面的骨头,人都站直了几分——她好像个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这会儿摇身一变,成了个贤惠靠谱的长辈。

霓裳夫人用一种近乎慈祥、和颜悦色的语气对周翡说道:“你是李家后人?弟子?”

周翡一点头,含糊地说道:“算是。”

“跟李大哥不太像,”霓裳夫人也没追问,看了看她,“我以为李大当家会选一个男孩……至少看起来壮实一点的传人。”

周翡想了想,低声道:“要都以‘天生’的资质为准,看着不行就觉得真不行,那世上的人大概都只能止步于学语学步了,毕竟刚生出来的小孩看起来都挺笨的——另外我也不是什么南刀传人,那都是以讹传讹的,我只不过才刚学了一点皮毛……”

她还没解释完,霓裳夫人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可笑。

“我刚还说一点都不像,谁知这会儿就说嘴打脸,你这神态真是跟他一模一样,”霓裳夫人笑道,“我刚认识李大哥的时候,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吧,还年轻得很呢。我们一大帮人机缘巧合结伴而行,问他是什么师承,他也不太提,就轻描淡写地跟人家说‘没什么师承,祖上传下来一套刀法,还没大练熟’。我还道这是哪儿来的乡巴佬,自家刀法没练熟就出来现世,谁知……哈哈,他头一回出手的时候,我们都快被吓死了。”

周翡干笑了一声。

李徵脾气温厚,虚怀若谷,他说“没练熟”,那必然是谦虚……别人居然当真了。到了她这儿,破雪刀却是真的没练熟,这分明是没有一点水分的大实话,可愣是没人信!

天理何在?

谢允冲她挤挤眼,周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谢允见周翡一脸说不出口的郁闷,便很仗义地替她打断了霓裳夫人对锦瑟年华的追忆,问道:“看来霓裳夫人和当年几大高手交情甚笃的事是真的了?”

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被按了什么开关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弯起来的嘴角还盛着笑意,眼神却已经暗含了警惕,冲谢允温声道:“我说了,一片金叶子不够,你那一袋都不够。千岁忧先生,没有筹码,你就别再刺探了,咱俩也算是旧相识,你该知道,世上没人能撬开我的嘴。”

谢允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吭声了。

霓裳夫人被他搅扰得谈兴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拢了拢头发:“这几日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烦。”

周翡忙道:“夫人,我们客栈里还有一位朋友。”

“无妨,找几个人去接来。”霓裳夫人厌倦地摆摆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说“无”的时候,才刚站起来,说到“来”字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前厅,衣摆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春风拂槛。”谢允面带赞叹地说道,“据说脱胎于舞步,这或许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却肯定是最好看的,缥缥缈缈,时远时近,让人……”

他没说完,一转头,见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皱着眉,便笑道:“怎么?”

周翡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相比对徐舵主等人明显的排斥和愤怒,霓裳夫人对谢允称得上十分礼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两语之间,她却莫名从霓裳夫人轻轻柔柔的话音里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脚帮包围时还要浓重且深邃的杀机。

周翡迟疑道:“她好像生气了?”

“没有。”谢允笑道,“只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她想杀我而已。”

周翡:“……”

“怎么,你以为就你感觉得到吗?”谢允又端起茶来细品,没事人似的抿了两口,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刚才在后院喝的都是陈茶,这会儿才舍得给上点雨后新茶,这女人太小气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千岁忧这名字就是羽衣班唱红的,我认识她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给钱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了,哪儿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态度?”

周翡眨眨眼,一时没听懂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