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霁站在那条昏暗无?光的巷子里, 看?着庭院深处露出的那个尖尖屋顶。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点借口。
例如只是想来看?看?林苑的伤势有没有大碍,看?看?他?们偷偷带回来的黄金树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后面?来得多了,也?就慢慢变成一种习惯。
一整天的繁忙奔波之后, 疲惫的时候, 但凡有了空闲,他?总会不?自觉地拐来这?里待一会。
回到京都?后, 倪霁其实准备好了一些应对问责的方案, 毕竟他?没有等待队友,自行回来了。但这?些方案最终都?没有用上。
皇家警卫队的副官纪宣对他?的自行回京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见, 甚至还帮忙他?打了掩护。
污染区崩塌了之后, 很多人进入其中搜寻,只看?到了一株枯败倒伏的大树。那满地碎落的枝条轻轻一碰就破化为灰烬, 根本?无?法带回, 甚至连一片黄金的树叶都?无?从得到。
女王悬赏的任务, 带回一枝黄金树的躯干,算是彻底失败。
“你能打开门, 并且在那个混乱的时候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算不?容易了。”纪宣回来之后这?样说,
“虽然没有完成陛下的任务十?分遗憾。但黄金树污染区的崩塌, 使大量土地回归,四百年前的城镇再现人世?。为帝国和人民带来了大量的物资和财富。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 我和路德长官会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因为有了纪宣这?样的定性,倪霁这?些日?子变得十?分繁忙。他?正式成为了皇家警卫队的一名士官。
据说女王陛下还在皇家警卫队的长官路德面?前亲口夸赞了他?一句。
夸他?英武勇敢,为他?人开门而自身甘入险境, 是年轻哨兵们的楷模。
倪霁的老师曹俊民被罢免了职位,彻底地退出了帝国的权力中心。但倪霁的职位不?降反升, 新上任的军务大臣甚至还给?他?颁发了一枚印有女王头像的战斗勋章。
从前对他?冷淡疏离的那些同?学同?事们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好像他?刚刚回到这?里时的那些冷漠隔阂从不?存在,他?们依旧是当年在校园中勾肩搭背的兄弟。
收到的请柬也?变得多了很多,每天来往于各种宴席和派对之中,举着酒杯,打扮得衣冠楚楚,认识着各种各样想和他?结交,以及他?想要结交的人。
身在白塔周围这?小小的一圈世?界,夜夜酒宴升歌,香衣云鬓,有吃不?完的美食和喝不?尽的美酒。
仿佛岁月静好,物阜民丰,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结交和酒宴。世?界上不?曾有为了两枚帝国币拼命的士兵,也?没有十?几岁就不?得不?走?上战场的孩子。
战士们也?犯不?着用血肉去?拼抢遗迹中的一点点残次品,哨岗四周没有那无?数食不?果腹的百姓。
好像荒野中并没有污染区和凶残的畸变生物,人类还像从前那样是世?界的主宰,享受着安逸富足,物资充沛的生活。
倪霁有时候觉得自己身在一场荒唐的梦中。脚踩在黏腻的沼泽里,一步步走?得东倒西歪,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踩不?到实地。
每一天,等到那些虚假的喧闹和浮华结束,静下来的时候,他?只会觉得心里空得更加厉害。
京都?虽然很晚才开始下雪,但似乎是一个比冰天雪地的北境还要冰冷的城市。
在这?里,他?没有真正想要待着的地方,没有一个会让自己感到暖和一点的归宿。
他?总会习惯性地想起那个向导,想起她给?自己的那个拥抱,想起她手掌按住自己眉眼时肌肤的热度,想起在她身边那平静的一次安眠。
在每一次空下来的时候,脚步就会不?自觉地拐到这?里。
有时候他?也?知道这?样不?太好,有一点可怜又可笑,这?样的行为完全不?足为外人道。
幸好他?是一个强大哨兵,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可以在任何人靠近自己之前离开。
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自己这?样私密古怪的行为。
他?走?到这?里,其实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再得到更多,只是想偶尔在这?里远远看?上一会。
他?看?到过不?少访客到来,有一次还看?见一位哨兵在门外单膝下跪,轻吻林苑的手。
那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点难过的。
她当然值得无?数哨兵的围绕。
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向导。
也?许以后会看?见她和别的哨兵挽着手,成双成对地出入,而自己依旧会像这?样,只是偶尔来这?个地方站站。
……
“我以为您应该能发现。”庭院中带着银色面?具的园丁说,“我见识过您精神力的强度,它们很强大,比我更强,甚至一度震慑到了我。”
林苑抱着热乎乎的茶杯,把口中的甜点咽下去?,触手们游荡开来,果然找到了那只小鱼,他?不?知道为什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可是随意探索世?界,去?感知他?人的情绪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不?是吗?”林苑蜷着双腿,坐在窗内的沙发上,“从小,学院里的老师和我们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说。”
林苑告诉薰华自己的认知,“大家都?这?样说。随意地去?感知四周很不?礼貌,不?是一个正经的向导该做的事。所以我一直尽量约束它们,除非战斗的时候,尽量不?让它们四处乱跑。”
林苑说完这?话,几条柔软的触手搭上窗台,点了点腕足的尖端,对林苑的话表达了肯定以及不?满。
【对,很讨厌。总不?让我们出去?玩】
【整天说我们不?礼貌】
【我们的天性就是玩,却把我们关在笼子里】
【就是,连摸个鱼都?要被批评】
薰华停下种花的手,“怎会如此,原来四百年后,向导被约束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林苑和触手们一起扒在窗台上,“难道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感知是向导的天性,从前的向导以强大的感知能力为荣。”薰华站在月光中,银色面?具下的双唇开口,“哨兵拥有敏锐的听觉,向导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相互配合,才能捕捉到远方来袭的敌人。平日?里限制了向导的感知,战斗起来不?是麻烦了吗。”
“那时候,不?会被说不?礼貌吗?”
“这?是向导的本?能,战斗天赋,何来不?礼貌之说。哨兵同?样也?可以听见很远很细微的声音。谁会责怪苍鹰飞得太高?,猎狗的嗅觉太敏锐?”薰华说,
“哨兵们想要不?被向导发现,应该锻炼好自己的屏障,而向导感知世?界也?不?会刻意地去?窥探他?人的生活。”
林苑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这?话听进心底,有一种解开束缚,身心舒畅的感觉。可惜的是在她所在的这?个时代,这?种意识已经泯灭消弭,不?为大众认可。
薰华伸出手,手指点在那株刚刚被他?种进土壤的月季上,花枝挨着他?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摇摆,树叶沙沙做响,像是从花树内部散发出一种愉悦的情感。
几滴雨水打落在月季的叶片上。
“下雨了吗?”林苑抬起头,看?着被乌云遮蔽了明月的天空。
……
下雨了?
倪霁抬起头,天空中的月亮不?知何被乌云遮蔽,几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该回去?了,他?对自己说。今天晚上可真冷,巷子里地面?好像冻得结上了一层薄霜。
黑色的军靴刚刚抬起,就看?见脚边冰冷的地砖上,钻出了一条小小的触手。
哨兵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条触手熟练地缠绕着他?的腿爬上来,尖端勾住了他?的小拇指,拉了拉。
倪霁觉得那条触手绕住的不?是手指,而是绕住了自己的心脏。
它绕住了那颗脆弱的内脏,在那里扯了扯。
黑暗无?人的巷子里,哨兵的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有一点感谢林苑没有自己走?过来,而只是让他?熟悉的触手,悄悄过来拉他?。
如果林苑这?时候走?出院子,推开大门,亲自来到这?条巷子里,他?恐怕只能羞愧地落荒而逃。
触手很用力地扯了扯,还安抚地勾了勾他?的手背。
哨兵只好艰难地迈开步子,跟着它走?出那条黑漆漆的巷子,来到那扇紧锁的大门前。
拉着他?手指的触手挠挠他?的手心,溜进门缝里去?了。
在那些王公贵族的宴会上十?分游刃有余的哨兵,此刻在那道大门前站了很久,直到雨下得大了,雨水打湿了头发,他?才终于咬牙伸手按响门铃。
一个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的园丁撑着伞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