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归对坐的王叡闻言轻轻皱了皱眉,余光扫向了居于正中的玄能。而玄能只是慢慢举起了小锤,同样敲了一下身边的玉磬,这就是对陆归的辩词表示认可了。
尽管兄长对出了答语,但是陆昭仍是颇为担心。她兄长所引用的义理化出于庄子的《齐物论》。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生病,但泥鳅则不会。人在高高的树上会惊恐不安,但猿猴却不会。这个世间本没有能够通用的方法,孰知正处,孰知正味?既然大家都不是圣人、至人、真人、神人,也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谓的万般皆无。
在反驳上,这句话没有问题,抓住了王叡刻意引申天下的观点。唯一的缺点就是词锋的不够清丽,描绘的也太过具象,不会如王叡那般给人以反复咂摸的意味。而且圣音缺缺那一句,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类的回辩之词实在是太多,不胜枚举,王叡一定会驳回来的。
然而坐在一旁的顾承业忽然起身,向陆昭微笑着拱了拱手,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声恭喜。待陆昭刚想说什么,却见元澈正坐在顾承业席位的另一侧。顾承业又向太子拱手告别,元澈点了点头后,目光轻轻瞥过陆昭,但没有停留很久便继续目视正在对谈的陆归和王叡。
两人之间一席之隔,陆昭也有些不自然地回过了头。
似乎并没有人在赌气。
听到大殿内玉磬的响声,耳房里安坐的雁凭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谈锋清丽玄虚又怎样,比起这些,她更喜欢有人情味的话语。元漳见公主的偏向如此明显,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在一旁的女史道:“去给公主换一盏新茶来吧。”
王叡本来组织好了语言,然而刚要开口,却止住了。他忽然发现他并不能再用至人、圣人那一套来回驳。《庄子》里的啮缺已经碰过这块石头了。他思索片刻,而后一挥塵尾道:“形魂抱一,我求无离。抟气致柔,愿如婴儿。涤心明境,我求皎洁而无瑕。爱民治国,唯愿垂拱而无为。天门开阖,但求宁静。明白四达,知若无知。世推圣人,非法效其迹。我非圣人,愿从圣人,得以精神,却之形骸。虽处幽暗之中,但查细微之事,人虽不知而己独知,时不自清而心自清,慎独可矣。”
王叡此次同样是引《道德经》,但是把自身的位置降了下来,从而引出了修行的概念,这也颇为佛家所好。然而这一次,玄能过了许久才拾起小锤,击响玉磬。王叡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目光却直接越过众人,颇为挑衅地扫了陆昭一眼。
玉磬声音邈邈,然而陆归却迟迟没有发言,正当众人觉得陆归必败之时,却见其恬然一笑:“形魂终将有离,我求钟情于世。骸骨终成枯槁,唯存赤子之心。月有明晦,我自以皎皎而照人。家国有难,我自当仁而不让。天门渐懒,可忆松风鹤梦。道至穷途,则枕月影花阴。世推圣人,世彰圣迹,然孔、老悖旨,杨、墨殊义,是以同道相贤,分道异趋。二子推位,采薇山野,享国而遗祸于民,拒位而罔顾父君。比干死谏,剖心殿前,含冤而饮恨长夜,身死而家国飘摇。此皆圣人,吾难从之。虽处幽暗之中,但行光明之事,知己而推人,自清而时清,慎可自处,独却难行。鸟兽麋集,相互守望。人尚群居,相助扶持。悦乎远朋,孔圣非独;兼爱万众,墨子非独。大禹治水,恃力民众。惠子有宣,庄子成言。上古圣人春秋百岁,吾不艳羡,吾虽半百而衰,亦知道不孤矣。”
陆归言毕,众人即便面色再平静,内心都不乏掀起波澜。这一番言辞忽然由玄入儒,且杂糅得当,以理义来看,若轻易发起辩论,很容易引出意识形态上的纷争。前朝玄学大昌,今朝儒家复起,思想与意识上的冲击不过是表相,潜在其下的仍是残酷的政治斗争。清谈与现实中的言行矛盾,战乱与高压之下的内心焦灼,既打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士风流,又谋杀了一次又一次的帝国崛起。魏晋风流,肆意放达,但风流之下,仍充斥着空虚与困顿。打破了名教的锁链,又有几人徜徉自然,更多的则是释放了一个又一个贪弊慕虚、畸形扭曲的灵魂。
当至人神人的虚无,上古圣人的孤意降落在凡人身上时,又是何其的沉重。完美的践道既是个体的一次生殉,也是对整个世道活力与进步的牺牲。没有人愿意孤独而无为地或者,当人来开口说出“孤独”二字的时候,其情感上的依赖便已确凿了。
玉磬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玄能从席间起身而立,含笑道:“王子卿神貌俱清,玄理精深,似入幽寂之境。陆沉辉玄儒兼修,出入其间,唯以钟情寄意。今日辩议到此,且留余音吧。”
陆归与王叡对此也无异议,随后起身拱手,先向对方相揖施礼,随后又对玄能以及众人各自施礼示以感谢。正当众人将要散去后,却听外面忽然传出一阵喧哗。
“让王叡速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