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宽阔的殿堂已被改造一新, 大殿两侧各设隔屏,将人群三两隔开,因此能落座此处的人并不多。除了一干皇亲宗室, 便是三公九卿之数,三品以下已是难见。柳匡如等人只能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候, 但更多的人则只能穿梭在佛寺之外临时搭建的竹楼中。
这一日陆归也是精心装扮, 虽然他并无心迎娶这位公主,但先前被其送了一缸小乌龟,怎么也得找一回场子。褪去戎装, 他身着一身青色襕袍,外罩银条纱衣, 用半尺宽的硬綀带维腰,腰系一枚玉鱼。满窗秋光洒下, 便如远山青黛临照一池秋水,眉眼间的杀伐气悉数消散, 化为一泓温柔。幽深处佛烛闪动,映于那一双目中便好似一室生光。
而王叡则身着一件白色广袖道袍, 手执一柄白玉塵尾, 通体无瑕,其束带也更为宽松,远看通身几近无色, 近观却能发现衣袍上有金线暗绣。窗外梧桐高张艳帜,一阵横风扫过,硕大的叶片如金箔一般缓缓飞旋, 将秋光削得支离破碎。而那片道袍上的金色便开始隐现出云汉星辰, 霜华长川。较之陆归,他的体型更为清瘦削劲, 虽著繁华衣,然而底色俱是清冷,如晴空落雪。
坐于正中主持的则是玄能,一身灰色缁衣,手中菩提佛珠泛着淡淡的牙黄色。其眉目清秀,看着不过二十余岁,然而目光却笃定宁静。陆昭也曾在秀安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宁静,但是与秀安不同,玄能的宁静并非来自平稳的积淀,而是一种勘破万物的通透。
此时执言的是王叡:“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又去五音、五色、五味、其腹心充实。天下犹人之身体,腹心充实,四肢虽病,却无大患。”
王叡说完后,玄能静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轻轻敲了一下身边放置的一个玉磬。
众人分列两边,落座哪一方便是支持哪一方为中意的人选。王叡言毕,身后众人不乏神色和悦。
陆昭闻得此言也不由得佩服王叡的清谈水平。清谈若只瞩目于胜负,那并不算多么值得称道的水平。若能够向各方传达出自己的价值观并且取得认同,那才称得上是第一等的谈锋。王叡引用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理论。圣人之所
以不病,乃是以病为病,承认病的存在,不避不知,乃是心的充实。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圣人只取腹中充实而不为耳目之欲,也与《黄帝内经》中“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相吻合。这样的阐述也巧妙地避开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雁凭公主患有眼疾这一事实。目不能视,五色皆去,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事。而且能够正视病情便可算得上是无病。
对于深谙佛道的裁判官来说,虽然言论用的是道家主旨,但是理论上崇尚空音色耳目之欲,也是暗有契合。
最后以人与天下类比,也颇具影射意味。虽然国家目前仍有一些地方问题,但中央不乱,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隐患。这个观点也吻合皇帝和百官的维.稳诉求。
这样的谈词不仅因为理论严谨而难以击破。如果要针对某一观点反驳,那必会刺激到支持这个观点的群体。即便能够在词锋上胜出,但是这场清谈本身就是帝王选婿举办的,是各方互相试探的一个过程。刺痛了这些群体,是否落选倒在其次,引起各方恶意解读,进而见恶于各方,对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而正在不远处的耳房里,雁凭安坐于榻上,耳房最上方连通大殿的隔窗此时正打开着,因此外面的声音传到屋内清清楚楚。陪坐在雁凭身旁的则是汝南王元漳另并几名公主府女史。王叡谈词一出,元漳也不由得闭目微笑,仔细咂摸。而侍立在侧的女史们也都目光流转,想去大殿内一睹对方风采。雁凭只是默默跪坐着,神态却有些焦急。
陆归倒未瞧出王叡谈锋中有这诸多陷阱,心中只想,若人人病病则不病,觉得断然无患了,那寺庙里原来那个眼盲的小娘子,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和照料,她又如何能活下去?圣人的这番做法,对于个体而言也并非全可适用。如果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尽苦难,而守着圣人的准则,那他宁愿不做这个圣人。
因而陆归道:“圣人、至人、真人、神人,具非凡人。天下、山下、林下、月下,具非足下。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南人稻饭鱼羹,北人面粟羊炙,麋鹿食以草,鹰犬饲以肉,若五色皆去,则天暗无光,若五味皆去,则万物不食,若五音皆去,则山无鸟鸣,江无涛声,婴儿泣泣死于野而无人问,德音缺缺亡于世而无人传。若仅圣人独存于世,遗万物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