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杨旭……”
“坐吧!”
“谢皇上!”
夏浔说了一半的话又噎了回去,欠身在木恩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又向朱棣拱手道:“不知皇上召见,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么?”
“嗯……”
朱棣的脸色凝重起来,开门见山地道:“近来京中有关立储的言语传得很厉害,朕想知道,你对这事,如何看待?”
夏浔微微一怔,随即说道:“臣也听到过一些议论,臣觉得,这真应了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老话儿,照理说,皇上还是燕王的时候,大殿下就是世子,皇上如今做了天子,大殿下自然就该是太子了,皇上既不立储,必定有所考虑,做臣子的只管静候圣裁也就是了,嚼这舌根子所为何来呀。”
“滑头,杨旭啊,你很滑头!”
朱棣用手指点着夏浔,说道:“这殿上没有旁人,朕既然问你,你就老实答复,你说,朕这三个儿子,谁该当太子啊!”
夏浔的神情也严肃起来:“陛下确有易储之心?”
朱棣淡淡地道:“朕尚未立储,何来易储之说?”
夏浔默然。
朱棣乜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也认为,高炽是世子,如今就该顺理成章地做太子?”
夏浔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皇上的心意,臣明白了。皇上英明神武,乾纲独断,如果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想来也不会问起为臣了。皇上心中,对此很是为难吧?”
朱棣沉默片刻,轻轻叹道:“不错,朕不瞒你,这件事,朕心中着实没了主意。坦白说,高炽这孩子不错,胸襟广阔,性情仁厚,有王者之风。靖难四年间,他独镇北平,尤其擅长治理政事,朕对他……是很难满意的,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时候,雄才大略的永乐皇帝,也不过是个慈祥的父亲而已,说起儿子,满是骄傲和自豪。他看看夏浔,又道:“杨旭,你知道吗,朕之所以委决不下,不是因为朕的儿子资质平庸,难以挑出一个可以承继大统的皇子出来,恰恰相反,是因为朕的儿子都太优秀了,三个皇子各有所长,无一庸碌,所以朕才难以取舍!”
夏浔没有顺水推舟,问甚么既然皇子个个优秀,那就依照长幼之序立储的话,朱棣是个精明人,既然他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你再装傻,那就是自找没趣了。于是,夏浔也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皇上如此为难,是因为大殿下的身体不好么?”
朱棣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高炽自幼体态肥胖,无论如何练体节食,都不奏效,朕请郎中给他诊治过,这是一种疾病,并无良药可治。不过,如果你以为朕是担心高炽走在朕的前面,那就错了,大错特错!朕春秋鼎盛,再活个二三十年,总不成问题吧?到那时候,朕的皇孙都已成年了,立高炽为太子,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朱棣苦笑道:“久病……能延年呐,朕不是担心他短寿,是担心他长寿!”
“嗯?”
夏浔听了不禁愕然,朱棣道:“高炽是朕的儿子,朕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命百岁,可是……一个身体虚弱、时常生病的皇帝,就只能缠绵于病榻,如何治理这万里江山呐?不错,高炽很能干,这四年多他镇守北平,做了许多事,可北平三地一共才巴掌大的地方,而且他还占了年轻的便宜,以后呢?朕不能不考虑啊!”
朱棣捶着腿,说道:“高炽身体不好,如果再过个一二十年,年纪大了,精力就会更加不济,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每日光是奏章就数以千计,连朕都时常觉得吃不消,高炽能照应过来吗?与其如此,不如做个闲散王爷,贻养天年的好。”
“除了这个问题,还有高煦。武功方面,你也知道。高煦很像朕。文治方面,高煦一直没有机会接触罢了,其实高煦即便在军中这四年,也没忘记读书,他的书法豪放大气,自成一格,诗词文章写得也很好,尤其是他几次救朕于万难之境,朕曾含蓄地对他说过,一旦成事,欲立他为太子,如今不好食言啊!”
夏浔目光微微一闪,问道:“陛下既然觉得二殿下最好的人选,那么陛下犹豫的是甚么?”
朱棣徐徐地道:“高炽从无任何过失,朕如何废其立储的资格?最重要的是,朕若坏了立嫡立长的规矩,恐怕我大明存在一日,皇室子孙就永无宁日了!朕欲立高煦,是虑及眼前,不舍高炽,是虑及后代,唉!家事、国事、天下事;过去事、现在事、未来事……朕为难呐!”
夏浔长长地叹了口气,动情地道:“皇上对臣推心置腹,朕如何不肯为陛下分忧。只是……不敢欺瞒陛下,臣为难之处,也正是这里啊。”
“哦?”
夏浔道:“陛下,您知道,臣和三位皇子关系都不错,不管哪位皇子能承继大统,都不会亏待了臣,臣在皇上立储这方面,绝对不含什么私心。其实臣顾虑的,也恰与陛下相同,只是理由,与陛下不尽相同,臣本来是担心,皇长子身体不好,一旦有什么不妥……
可是立二皇子呢,又担心坏了这规矩,让陛下的子子孙孙,都为了这皇位争执不休。臣……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取舍的,反正,臣是陛下的臣子,只管尽忠于陛下就是了,臣蒙皇上宠信,得封世袭国公,子子孙孙,与明同休的,皇上若指定了哪位皇子为皇储,臣和臣的子子孙孙,也会依照皇上的心意,竭力效忠就是了!”
朱棣听得有些感动,可是微微动容之后,仔细想想,这小子说的虽然好听,一句有用的也没说出来,不禁横了他一眼,不悦地道:“朕叫你来,就是为了听你表忠心的?”
夏浔迟豫道:“依臣之见,陛下不如……先放一放……”
“放一放?”朱棣把大手一挥:“朝中文武都已经开始拉帮结派了。”
他拈起手头那份奏折,在御书案上抽打着道:“喏,你看看,平羌将军宋晟远从西凉赶来见朕,哼哼,大老远的赶来,风尘仆仆的,他就知道事先准备了礼物,巴结着去给高煦送礼。而都察院呢,就马上有人上了奏章,弹劾他在西凉骄横自专,具体什么罪名呢?捕风捉影!查无实据!”
夏浔淡定地道:“那又如何,能脱离陛下的掌控么?陛下既然委决不下,何不何不把它轻轻搁下,先看一看。看看大臣们会怎么做,皇子们会怎么做,有时候远看山穷水复,待得车到山前,却是豁然开朗呢!”
“嗯?”
朱棣丢下奏折,站起身来,双袖一卷往身后一背,在殿里轻轻踱起了步子,夏浔见状,忙站随之站起。朱棣沉吟半晌,轻轻吁了口气,颔首道:“嗯,先放一放,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