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六章 十月围城(上)(2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7217 字 9个月前

“呵呵……”沈默喝口茶,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战役了,便语重心长道:“票号不过取富户千百万两之银,哪怕最终其悉化为纸,恐怕其危害,也无法与国家取百姓千万亿之银,一开始就化为纸相比吧?票号倒闭,犹有朝廷可为百姓做主;可一旦朝廷的钞票破产,又有谁能为平民百姓做主呢!”

张居正无话可说,便又起一头道:“前代大贤云:‘操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万物之利权,收之于上,布之于下,此乃国家之体统……”

“观大明宝钞今日的窘境,又有何体统可言?”沈默轻叹一声道:“钱庄票号,终究只是经营生意,时刻需以信用为本,受官府、行业、储户之多重监督,尚能以保值为要,不敢滥发。但朝廷发钞,粉饰再多,本质上也只有一个,就是弥补财政不足——以无价值之纸张,换取百姓之钱财,说到底,就是一种掠夺!官府强权,下民易虐,你如何去遏制官府的滥发冲动?!”他心中不由自嘲,想不到自己竟成了货币拜物主义者,但又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历史阶段,这种思想是最合适的。

其实张居正已经被沈默说服了,但他这辈子,还没让人全面压制成这样,所以嘴上还在继续放刁道:“这个不难,我只需事先预估天下之用,约定造钞之数,一旦印制够数,则立即停止,俟二三十年之后,再行添造,仍如旧式,不改法也。”

说完,他也意识到这办法苍白无力。果然,沈默也被他的强辩搞得火大,毫不留情的反驳道:“宋、金、元之行钞,未尝不想足用而止也!但最后全都滥发无度,为什么?是因为足天下之用,和足国家之用是两码事!”道理很简单,足天下用的意思,是说钱数足够社会流通了,和国库是否缺钱,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后世,中央银行虽然是发钞机构,但你不能说,这些钱都属于它。

“如果国家遇到财政危机……就像现在,正常赋税不能满足国家,朝廷必然要诛求于民,诛求之法,又以增钞最为隐蔽、快捷、不会很快引爆矛盾。恐怕就是太岳你面对这种情况,也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增钞滥发,虽掠民财解一时之急,却使钞票贬值,仍然不足国用。还会伤害民心,得不偿失,不啻饮鸩止渴。”

张居正无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好吧,你赢了,我可以搁置这个改革。”

“明智之举。”沈默赞道。

“但我有个条件。”张居正道。

“请讲。”沈默眉头道。

“银票既然有行钞的功能,就不能脱离朝廷的监管。”张居正目光坚定道:“我要求向发行银票的票号,派驻户部人员监管。户部保证不干扰票号的正常经营,但必须掌握发行银行券及储备银的数量,并可以就此发表意见和建议。”显然,他早预想好了各种可能,并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倒让沈默有些踯躅,汇联号的储备金率,以及具体的银行券数量,都是大秘密,岂能轻易为朝廷所知?于是道:“这个我不能替他们答应,汇联号不是我的下级,日昇隆我更不熟。”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沉声道:“日昇隆不用你管,汇联号一定会听你的。”

心念电转,沈默知道必须当断则断了……既然自己说银号置于官府的监督之下,那人家派人监督,也在情理之中,容不得再说个‘不’字……事实上,他早有心理准备——官府和票号之间,必须要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才能在银票的通行上达成谅解。

两人都知道,户部派代表进驻票号意味着什么——那不啻于政府承认了银票的法币地位啊!

为了这个,也得答应张居正的要求。“只要日昇隆答应,我会说服汇联号的。”沈默也不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便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好。”张居正重重点头道:“我相信你。”

※※※

“唉……”虽然达成了协议,但张居正依然闷闷不乐。

沈默知道他为何不乐,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对币制改革给予了厚望,无奈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是啊……”张居正长叹一声,有些疲惫道:“藩王不纳税,官绅不纳税,商人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自己或为佃户种地,或去工场做工……如此下去,国库永远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大明亡国之日不远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现在的灰心,没有人能体会。只见他直直地望着沈默道:“难道真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有办法,可眼下还做不到。”沈默淡淡道。

“是改制吗?”张居正的眼中光芒一闪道。

“太岳慎言。”沈默不置可否,这是张居正的答案,但不一定是自己的。

“我知道,有些话不是眼下当说的。”张居正的声音又充满了希望,紧紧攥拳道:“拙言,我自诩救时之才,平日目无余子,但今天,我真得服了你。我愿与君相许,齐心戮力,一起匡扶社稷,力挽狂澜!”方才还唇枪舌剑的辩论加谈判,现在又情真意切的志同道合,这种转变,非常人能够,换言之,太岳非常人啊!

好在沈默也非常人,他动情地握住张居正的手,道:“还是那句话,我以我血荐轩辕!叔大,你我从此便是同志了!”说完心道,怎么这话怪怪的。

“拙言……”张叔大热泪盈眶。

“叔大……”沈拙言盈眶热泪。

这番表白,怎么说呢?要说全假有些冤枉他俩,可要是谁全当了真,就等着被对方当枪使吧。

两人心中同时一阵恶寒,但都若无其事的坐回位子上。张居正继续道:“就算币制暂时不改,但其它方面的改革,也是刻不容缓,吏治要刷新,税法要改革,还有工商、军制……各方各面,全都迫在眉睫!”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但朝廷却长久陷于内耗,人与人斗,其乐无穷,把政事也当成了斗争的工具。”张居正痛心疾首道:“结果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推诿扯皮、人浮于事,让有志者消磨心智,使无用者尸位素餐……拙言这两年,应该深有体会吧?”

沈默无奈地点点头,自从南方回来,自己毫无建树,哪怕当上了一部尚书,还是做不了什么事,把大好的光阴都浪费了,一想就觉着心疼。

“如果再不改变,你我的志向也早晚被消磨掉!倘若一事无成,眼睁睁看着亡国之日!该是我辈中人多大的耻辱啊!”张居正声音压得很低,却仍如惊雷滚滚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结束这些无意义的内耗,让这个国家,走上它该走的道路!”

沈默一阵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