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思维敏捷,虽然在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但依然没有乱了思路,冷笑一声道:“原样进原样出,汇联号是做慈善堂的吗?”
“怎么可能呢?哪有不逐利的商家?”沈默笑起来道:“还是说说,我为何会让汇联号推行银票汇兑业务吧。这是因为我在东南经略任上时,所需军粮物资,时常要在各省分别采购,用车船拉着现银到处走,极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就萌生了用银票支付的想法。就这个问题,我也询问过不少商户,他们普遍反映,能有一种方便结算的方法就好了,哪怕是交点钱呢。我便以东南总督的名义,照会汇联号的老板,希望他能做这个保管和支付的生意,当然作为报酬,每次提取现银时,汇联号都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
“我听说,日昇隆为了挽留客户,已经把这个费用取消。”张居正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马上指出道:“甚至对一些大储户,还付给利息。我想,汇联号的手续费,也收不长了吧?”
沈默的笑容有些僵硬,张居正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日昇隆的不讲规矩,把一个银行业的秘密,暴露于天下,轻叹一声,他点头道:“其实在几百年前,经营银号和当铺的商人便意识到,当客户积累到很大数目,但同样每天都会有人来提现,同样每天也都会有人来存钱,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库中总是有大量的金银闲置。后来,他们得出结论,只需要保留其中一部分作为支付准备,其余部分可以用来放款,以取得利息。”顿一顿道:“显然,日昇隆准备走这条老路。”
“汇联号会不会跟进呢?”张居正紧紧地盯着沈默。
“商业竞争,如逆水行舟,肯定要跟的。”沈默淡淡道:“而且说实话,有偿存款是必然,是趋势,也是历史的转折点。即使日昇隆不搞,早晚汇联号也要推行的。”
听他拔得这么高,张居正难以置信道:“好像这是第一次,听你如此热烈的赞扬一样事。”
“不错。”沈默点头道:“推行银票通兑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商业,促进生产。生产发展、商业繁荣了,投资致富的机会才会多,就算是没有那个胆量能力,去直接投资,还可以把钱存在银号,让银号去投资,自己安稳的吃利息,稳赚不赔,也比光靠天吃饭强。”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抑制土地兼并呢。”张居正不由笑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这个社会的上层,会那么热衷于囤积土地?不是他们深深的热爱这片土地,而是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干什么好。”沈默微笑道:“传说西北富家热衷以土窖藏银,历久不用,东南则无矣。非东南不如西北富足,盖其或可办工场、投实业,或以之取息于兴办工场、投资实业者。给富户们多一个选择,至少会分流一部分,涌向土地的资金吧?”
“照你这样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了?”张居正玩味的望着沈默道。
“只要保持一个比较高的准备金程度,就不会发生风险。”沈默双手交叉,回望着张居正道:“对国家对百姓,都没有什么坏处。”
“对国家也没什么好处吧。”张居正冷冷道:“商人们玩得再热闹,国库还是饿死老鼠。”
“首先,国家和朝廷是两个概念。”沈默淡淡道:“另外,我是赞同征收商税的。”
“真的?”张居正的身子陡然坐直。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沈默缓缓点头道:“一味的损不足,而补有余,是违反天道,必受其咎的。”张居正一直认为,沈默这个出身江浙的大商人之婿,是个十足的商业代言人,但现在,听到这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有些含糊了……
秋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沈默的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光,却又让他的面目陷入阴影,即使面对面,张居正也没法看清他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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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张居正咳嗽一声道:“现在可以来点水了。”
“求之不得。”沈默莞尔道。说着拉了拉桌角的垂线,过不一会儿,王启明便进来添水,退下时,还细心的留下了暖水瓶。
连喝了三杯,解了口干舌燥,张居正才搁下茶盏,幽幽道:“江南别忘了,日昇隆那边还上杆子求着和户部合作呢!我完全可以撇开汇联号,授予日昇隆独家行钞之权,并立即禁止一切私出之票。”说着挑衅般的望向沈默道:“你说,如果我许他们一分利,他们还会不会听你讲道理?如果我再给百姓一分利,还会不会有人反对行钞?”
“此乃罔民之举!”沈默冷笑连连道:“禁票而行钞,则钱庄昔日收存储户之银,皆不复还银而只还钞……储户千万之银,一朝悉化为纸,虽古来暴乱,也难及其一分吧?”
“你怎敢说宝钞就一定不如银?”张居正瞪眼道:“若我再退一步,使民以银易钞,便加以一分之利,以钞完纳粮税,又加以一分之利,使百姓获二分之利也,谁不以银易钞?”
“按照你说的,完银百两而获二分之利,不过少完银二十两耳,还是要赔八十两呢!如果再把这二十两换成宝钞,则二分之利,亦化为纸……”沈默云淡风轻的笑起来,指点江山的样子,就差来副羽扇纶巾了:“巨万之银,悉化为纸,谁肯以银易钞?”
“你……”张居正拍案道:“难道只有你汇联号发的是钱,我户部发的就全是纸吗?”
“第一,汇联号不是我的;第二,汇联号的银票,是以真金白银和十年积累的信用,做双重保障的。”沈默看一眼张居正道:“户部还有信用可言?太仓又有寸银为质吗?”
“我说过,让日昇隆来担保。”张居正的面庞发红道:“你的银票可兑付,我的宝钞就不能兑付了吗?”
“那你去找日昇隆吧。”沈默笑起来道:“看看他们答不答应。”
张居正也笑起来,道:“好像不能答应……”除非晋商的脑袋全都让门夹了,否则他们凭什么为政府滥发的白条买单?
两人对着笑一阵,张居正仍然不服,另起话头道:“银票非纸钞,却又无异于宝钞,进可攻、退可守,江南使得好手段,不就是想把朝廷排除在外,让票号来行钞天下吗?”
“如果你非这么认为。”沈默淡淡道:“大可如方才所说,下令取缔银票的流通,你是专管发钞的户部侍郎,有这个权力。”
“那我也太不自量力了。”张居正嘴角浮现苦笑道:“比起靠山如王屋、太行的大票号,我这个侍郎可什么都不算。”他敢打赌,只要自己敢把这个打算大白于天下,攻击自己的奏章,便会雪片般飞到内阁,结果肯定是,银票照行不误,自己却只能黯然下课。
毕竟汇联号和日昇隆已经成立了十年,其发行的银票也早就深入人心了,就算皇帝也不能拿他们怎样了……如果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那他张居正还是趁早辞官回乡,还能保全身家性命。
“太岳兄说笑了。”沈默摇头道:“票号也好,银票也罢,都只是新生的事物,远没有那么强大。”说着诚恳的望着张居正道:“但真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需要你我的保护。”
“我承认,你说的都对,但你也说了,纵使有再多保证,银票和宝钞一样,本身都是不值钱的纸吧?”张居正声音低低道:“如果民间多用银票,一旦票号钱庄倒闭,便全归无用,而国家来行钞,即可绝此风险……”他还是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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