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又潮湿, 尤其是海边的盐场呆了?大半天,姜宪司感到自己好似被腌成了?咸肉干,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酸溜溜, 咸湿的腥臭气。
余帅司也好不了多少, 从?头?到尾都拉下脸,一言不发。程弼好上些, 脸黑是因着?风吹日晒, 被海风吹得粗粝如礁石。
几人?进了?客栈大堂, 洪老太爷大步迎上前团团见礼,“总算等着?几位了?。”
姜宪司直觉加快步伐向穿堂走去,余帅司落后他一步, 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衣袖,顺道挡住了?走在最后的程弼。
“原来是洪老太爷,不知洪老太爷可有急事, 你看,我们几人?刚忙完,要回屋去更洗。”
余帅司对姜宪司幽怨的眼神视而不见,客气地?与洪老太爷打招呼。
洪氏是松江府最大的盐商,出手阔绰得很?, 捐银修桥铺路,做了?不少的善事。
“急是有些急,几位先去更洗,我且再等等。”洪老太爷紧跟着?他们, 一幅不走的架势。
余帅司瞥了?眼姜宪司,几人?都知道洪老太爷的来意, 头?疼得很?。
躲是躲不过,余帅司请洪老太爷进了?后面的客院, 见姜帅司一个箭步朝自己的屋子拐去,程弼闷头?不想也走了?,心里暗骂了?两人?几句,将洪老太爷领到自己屋子坐着?等。
余帅司更洗了?出来,洪老太爷一杯茶几乎没碰,坐在椅子里发呆。以?前红光满面的脸,此时在昏暗的屋内,看上去无比苍老憔悴。
“掌灯。”余帅司暗自叹了?口气,唤小厮点了?灯,“去将姜帅司程漕司一并请来......徐侍郎若是回来了?,请她也来一趟。”
洪老太爷愣了?下,忙欠身道谢,“余帅司见谅,我的确急了?些,耽误了?余帅司歇息。”
余帅司端起茶盏吃着?,“老太爷客气,吃茶,吃茶。”
“哎,哎。”洪老太爷连连点头?道谢,端起茶盏没滋没味吃了?起来。
程弼最先到来,姜宪司拖了?好一阵,与徐八娘一道进了?屋。
洪老太爷一双精明的眼睛,一边见礼,一边在徐八娘身上扫过。她穿着?一身朱红的官袍,官袍凌乱皱巴巴,想是刚回到客栈。
徐八娘颔首,道:“洪老太爷若有事,尽管说便是。”
洪老太爷也就不客气了?,道:“洪氏花了?大价钱,从?朝廷取得盐引,在松江府售盐。如今松江府的盐,无论?是杂货铺,货郎,皆可去盐场拿盐售卖。朝廷的盐引,到手上变成?了?一张空纸。洪氏偌大的一家子人?,如今糊口的营生,突然就没了?。洪氏的家业,是从?家父当年做货郎,走街串巷赚几个钱,到最后开了?间小杂货铺,一个大钱一个大钱积攒下来,要是断在我手上,何来的脸面去见家父。我实在是没了?法子,还请几位给洪氏一条活路。”
姜宪司低头?吃茶不做声,余帅司干笑,看向了?徐八娘。倒是程弼,道:“盐引一年一期,如今已经是七月,洪氏的盐引还余下四个月。洪氏拿盐引的钱,税司已经按月折算,余下四月的钱,用盐补贴给了?洪氏。洪氏依旧可以?售盐,洪老太爷的说法,未免言过其实了?。”
能拿到盐引,岂是朝廷户部明面上收到的那?点银子,各方的孝敬,远超过盐引的钱。
洪老太爷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不过他来了?,就不会忍气吞声,暗含威胁道:“税司给了?洪氏一大堆盐,加上原本没卖出去的盐,洪氏拿着?那?么多?的盐,要卖到何年何月去,洪氏哪有活路。洪氏没了?活路,一大家子只能去要饭,看在洪氏替松江府修桥筑路的份上,到时候洪氏拖家带口去京城,朝廷能救济洪氏一口饭吃。”
徐八娘沉吟了?下,道:“洪老太爷提醒了?我,这些时日盐场的盐出得多?,库房里所剩无几了?。洪老太爷要是认为手上的盐太多?,不若便宜些价钱,卖给其他的杂货铺小商贩。”
售盐之?事,是税司在着?手革新,余帅司他们做不了?主。
朝廷在江南道动作?不断,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洪老太爷眼中狠戾闪过,道:“洪氏一向布施行善,便宜卖给小商贩,还不如干脆散给百姓,以?后洪氏落了?难,他们也能念着?洪氏一句好。”
姜帅司放下了?茶盏,程弼皱起了?眉头?,余帅司打着?圆场,呵呵道:“吃茶吃茶,天气热,洪老太爷上了?年岁,仔细中了?暑。”
徐八娘微笑起来,赞道:“洪老太爷高义,是该为松江府的百姓做些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姜帅司几人?听过了?无数次,每次都感到很?是微妙。
比如章尚书的家产,最终便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白花花的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盐商财大气粗,洪氏亦是豪富之?家,哪会在乎那?点盐利。
洪老太爷在乎的,是洪氏在松江府的独家卖盐,此乃无需花心思,坐等着?收钱,一本万利的买卖。
洪老太爷见徐八娘言语客气,却丝毫不松口,铁青着?脸道:“担不起徐侍郎的夸赞。既然朝廷与徐侍郎事情做绝,我岂敢与官斗。不过徐侍郎,我已是你祖父的年岁,仗着?比你多?活了?几年,劝你几句话。万事不可做绝,酷吏向来没好下场!”
徐八娘皱了?下眉,冷声道:“我祖父在世时,徐氏的布料买卖,还只有一间铺子。徐氏是如何发迹,我一清二楚。洪老太爷赠我话,我也礼尚往来还洪老太爷几句。见好就收,莫要回头?无路!”
洪老太爷起身,阴森森道:“好说好说。”他抬手拱了?拱,“诸位告辞了?。”
等洪老太爷拂袖而去,余帅司看了?看姜宪司程弼,干笑道:“徐侍郎,盐引一事,洪氏的确委屈,徐侍郎可能写折子给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宽容一二?”
几人?肯定?曾得过洪氏的好处,徐八娘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看着?几人?,“我呢,其实给洪老太爷留了?面子。无论?是何种买卖,要做到一地?一家独大,少不了?官商勾结。”
余帅司尴尬起来,姜宪司低头?吃茶,程弼皱眉不做声。
徐八娘道:“当年的锦绣布庄,也是这般而来,我熟悉得很?。几位都是自己人?,我也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洪氏发迹,不比徐氏清白,洪老太爷的父亲在时,洪氏还是几间杂货铺,当时松江府的大盐商是洪老太爷原配妻子的娘家韦氏。韦氏爹娘去世得早,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偌大的家产嫁进了?洪氏,洪氏就此发了?家。韦氏难产而亡,两个弟弟一个十二岁去花楼与人?打架没了?,一个十三岁吃醉酒呛死了?。姐弟三人?的死,究竟真相如何,恐只有洪老太爷知晓。你我外人?,不知究竟也无需恶意猜度洪老太爷,可他口口声声称洪氏是其父传下来的家业,这就不要脸了?。”
姜宪司这时道:“洪氏之?事,我也听说过,如许侍郎所言那?样,几十年前过去了?,真相已无从?可考。韦氏的铺子买卖,洪老太爷这个姐夫暂时管着?,待韦氏两兄弟长大之?后,就该还给韦氏了?。可惜姐弟三人?都没能活几年,任谁听了?都会嘀咕几句。”
徐八娘笑着?点头?,“姜宪司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洪氏的家业来得不明不白,不要脸之?人?,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全然不可信!洪老太爷还有脸来找你我要公道,这脸皮之?厚,心之?黑,你我皆拍马不及!”
余宪司附和着?道:“洪老太爷出了?名?的精明,洪氏子孙被他严加管束,虽算不上有出息,倒还过得去。这次春闱,他的嫡九孙洪运善,考中了?同?进士。”
此次春闱,江南道中进士的人?数与往年差不多?,贡院江南道士子闹事,并未影响到江南道的科举。
徐八娘扬眉,道:“同?进士也是进士,洪氏出息了?。”
余宪司说也是,姜宪司随着?他说起了?闲话。徐八娘见他们极少的尴尬侧影之?心,被她三言两语打散,便离开回去洗漱。
因着?天气炎热,趁着?早晚天气凉爽,天刚蒙蒙亮,松江府已经苏醒,街头?巷尾车马行人?不绝。
“张大,你跑这般快作?甚?”推着?柴禾独轮车的老翁,遇见熟人?打着?招呼。
“洪氏铺子在卖盐!”张大头?也不回回答。
货郎杂货铺皆可以?去盐场直接拿盐,松江府无人?不知,老翁嘀咕不解:“卖盐,卖盐你跑这般快作?甚,到处都可以?买到盐,比以?前还要便宜。”
有人?捧着?一罐盐,乐滋滋道:“洪氏的盐,只要别的铺子一成?价钱,若别的铺子降价,洪氏也跟着?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