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重?渊的马车上下来, 殷知晦上了自己的车,沉吟片刻,吩咐问川将马车驶向了乌衣巷。
天气有些阴沉, 在午后太阳就不见了, 只留下灰蒙蒙的天。
殷知晦一身朱色朝袍,绕过影壁走进来, 步履矫健, 带动着衣袍翻飞, 在斯文端方中添了几许洒脱。
文素素立在廊檐下,曲膝见礼,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官袍, 道:“许久不见,七少爷真是威风。”
“许久不见,文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殷知晦抬手还礼, 抬眼望了过去。
文素素眉目清冷依旧,一身崭新的青色锦缎袄子,外罩同色半臂,看上去像是一棵树,一株苍翠的青松。在阴沉的春日, 照样自顾自朝气蓬勃。
“文娘子才是威风。”殷知晦眼里露出赞赏,礼尚往来还了她一句。秉着礼节,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看到门上的钟馗像, 神色一愣。
文素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道:“七少爷好眼神。这是圣上所赐的钟馗像。”
圣上今年赐给的钟馗像, 一共五幅。皇城使秦谅、政事堂首相沈士庵各得一幅,秦国大长公主年逾七十, 是皇家年纪最?大的长辈,今年得了一幅。
另外他自己得了一幅,没想到最?后的一幅在文素素处。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片刻,一时滋味颇为复杂,缓缓笑了,道:“娘子真是不拘一格。”
文素素抬眉,道:“这幅钟馗像,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殷知晦心头涌起?一股怪异,文素素并?不知这幅画的讲究。不过,认真细究,过年时,家家户户皆贴门神钟馗像,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圣上所赐的钟馗像,除了在在角落不起?眼处,盖有圣上的小印之外,并?无什么不同。
殷知晦指着画像上左边角落的小印,道:“这里,是圣上的御印。”
文素素道:“我知道。可是有御印的钟馗像,有规矩不能?张贴?”
“圣上一共赐下了五幅画像......”旋即,殷知晦失笑道:“不能?张贴的门神像,要来何用,圣上并?无这些规矩。是收到御赐之物的人,想得太多。”
殷贵妃要她进王府,再看到钟馗手拿剑斩尽妖魔鬼怪的气势,殷知晦一时失了神。
文素素看了眼殷知晦,道:“我明白了,这幅画不能?张贴。没关系,以后圣上再赏赐时,我会留下来。”
殷知晦回过神,笑着朝文素素抬手,由衷道:“在下很是佩服娘子的心性。”
文素素笑着道好说,请殷知晦进了屋坐下,亲自提壶斟茶,问道:“七少爷可是为了福王的事情?而来?”
殷知晦双手接过茶,欠身致谢,并?不意?外地道:“娘子真是聪明。先前我与王爷回城时,圣上差了小黄门到城门口守着,将王爷直接请进了宫。如今衙门封笔,恰逢过年,离宫里晚间的筵席还有些时辰,王爷回京,当先回府更换衣衫后,方进宫领宴。圣上如此急,除了福王的事,便无其他了。”
文素素认真听毕,道:“若是秦王福王也一并?进了宫,定?是无疑了。”
“秦王福王有无进宫,我并?不清楚。”殷知晦眉头微皱,将告之齐重?渊的话细说了,“娘子考虑得很周全,王爷只管置身之外就是,切勿太过急切,显得凉薄。福王这次犯了大事,圣上定?会震怒......”
文素素淡淡看了眼殷知晦,他很是敏锐,话语一停,问道:“娘子可是有不同看法?”
“福王犯了大事,这句话我不同意?。”文素素嘴角隐隐上扬,笑意?不达眼底。
“福王要举兵逼宫,或者?造反才算大事。他不过玩弄了最?最?低贱的花姐儿?,两条贱名而已,他就是杀了王妃,杀了官,照样能?安然无恙。”
茶香袅袅,伴随着梅花幽香缠绕,屋内安宁适意?。
文素素的话,冰冷,真实,殷知晦像是被剥去了那层覆在面上的面具,脸一阵阵刺痒。
他们这群王孙公子,犯了事,自会有人善后,帮着他们用权势去抹平。
福王这点?事,不值得一提。圣上召见几个儿?子,并?非真为了两条人命。
文素素看得很透彻,圣上是帝王,他只会用帝王手腕去行事。
殷知晦捏着茶盏,迟疑了下,道:“蔺先生同温先生回来说,娘子对?福王的事很是生气。”
文素素哦了声,“七少爷可是觉着我小题大做了?”
殷知晦摇头,苦笑道:“我前来,就是怕娘子多心,一句话出口,经过他人,再一模一样说出来,总会走了样,还是我亲自前来说清楚较为妥当。”
文素素道无妨,“七少爷的想法,我能?理解。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殷知晦微叹了口气,道:“娘子早已料到了,福王会无事。两位先生回来同我说起?时,我想了很久,其实到如今都没能?明白,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道:“就做该做的事。福王的依仗,一件件除掉就是。”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朝他点?了点?头,“就如七少爷所想。储君一日不定?,纷争一日不会挺,于谁都没好处。福王跳了出来,就先由他开始吧。”
“娘子,储君之事是圣上的忌讳。”殷知晦只感到头皮发麻,瞧着文素素坚定?的眼神,他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道:“娘子已经做了那些事?”
文素素道:“以前我与问川说过,读不懂闵大儒的大作。问川说七少爷读得懂,王爷不懂,他也不懂。能?考中进士的读书?人,三年也就百余人,与七少爷一样的人中龙凤,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是我们这种普通寻常人。既然如此,纸张笔墨书?本?束脩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闵大儒的书?,太曲高和寡了,我让瘦猴子拿钱找了人,取了其他大儒的经义释义,比照着闵大儒的书?,做了更简单直白的释义。先期只印了五十本?,白送给了花楼,士子读书?人前去吃酒玩乐时,拿来打发闲暇时的无聊。”
殷知晦听得怔在了那里,文素素从手边的高几上,取了一本?书?递到他面前,“京城做买卖的商户真是聪明,行动迅速,我没想到,书?这般快就被他们摆上了各大书?斋。周王府的书?斋也有卖,还卖得很不错。”
只一看书?名,殷知晦就不禁笑出了声,翻开书?看了几页,中肯地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过于直白了。”
文素素道:“书?不是人人可读,读得起?书?的,都是人上人,普通寻常人,似的几个大字就不错了。因?为要是人人都读得懂书?,读书?人的地位就将不保。”
殷知晦脸上又开始了刺痒,半晌后道:“娘子真是尖锐。”
文素素道:“真话难听。我也很少说真话。”
殷知晦抬眼看向文素素,很快就别开了目光,心绪开始不宁。
文素素愉快地道:“真是好时机,我本?来想着,要如何逼一逼福王,谁知他从不让人失望,随随便便就能?闹出人命。”
殷知晦凝视着神采飞扬的文素素,慢吞吞道:“还有秦王,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呢。”
文素素说了声稍等?,起?身前去书?房,取了厚厚的册子过来,递给了殷知晦:“这个,七少爷在正月十五之后,就交给圣上。”
殷知晦讶异了下,翻开册子一看,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文素素道:“数据详尽真实,皆来自户部历年来的赋税收入。从何年开始变化,变化引起?其他的量变。参奏的折子,不能?只讲情?绪,不讲事实。事实更不能?凭空编造,诬陷好人。册子厚,七少爷拿回去慢慢看。”
殷知晦合上册子,望着文素素,眼中既有深思,又有佩服:“娘子,若是王爷,我说是若是......”
“输了,对?吧?”文素素笑问道。
殷知晦呼出口气,说是,“娘子打算如何做?”
文素素干脆直接道:“尽人事之后,再听天命。尽力?之后,临到最?后一刻仍输了,那就干脆痛快服输,是死是活,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