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着对他说过的话——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 可自从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 会不会迁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 明明是最喜严寒的他, 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彻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诉了裴徊光一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为从不贪生怕死, 都早早送了性命。当初封后的圣旨送给蔻蔻, 沈家原本准备了毒酒, 决议举家共赴黄泉。”老太太轻叹怅然,“蔻蔻,到底是从小跟老天借性命的孩子, 过一日少一日。彼时又是沈家最后一个孩子了, 怎么忍心呢。”
老太太不愿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说。
“勉强来让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难吧?”老太太望着裴徊光的目光里,温柔中带着慈爱。
她又缓缓摇头,说:“不可能的。就算将来有朝一日面上过得去了,沈家人也永远不会从心里认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听着。
“北阳关连连溃败, 是你从中作梗。这不仅是战败, 更是无数将士死在沙场上, 无数个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儿子。你无所谓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记在心里。沈家人也记在心里。沈家父子一生从戎,奔赴北阳关的将士们,有他们的旧识、旧部。”
“别怪姥姥说的话直接。姥姥这么大岁数的人啦,也懒得说话弯弯绕绕。”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一身盔甲, 纵使帝王昏庸, 亦要死战外敌。因为守卫的并不是齐氏皇族, 而是脚下的土地, 是身后一个又一个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说了很多。
裴徊光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只是眼底依旧漠然。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这世间善恶都有因果。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果,又何尝不是种下另一场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现心疼,声音里带着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着老太太,声色也温和:“姥姥,咱家这一生就是万人恨的下场。理该如此。”
他说的轻飘飘的。
他知道啊。他从来不认为沈家会真正接受他,分明隔了那么多的血命。
老太太皱着眉,凝视了裴徊光好一会儿,忽然问:“小光,除了杀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吗?”
裴徊光望着远处的山颠云雾,缓缓摇头:“没有。”
老太太不太高兴,再问:“连我的蔻蔻抱你亲你,你也不开心?”
裴徊光微怔,诧异地望向老太太,完全没想到老人家说话这么……
老太太不高兴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往前走了。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给脸地推开他的手,执意自己走。
·
万福寺里的人并不多。
裴徊光和萧家老太太赶到山上的万福寺时,并没有看见沈家其他人,只看见沈茴一个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缓声诵着忏经。
坐在解签台后面的高僧垂着眼,捻着腕上的佛珠。他听着沈茴虔诚诵着忏经许久,终于睁开古井无波的慧眼。
“这位女施主为何事而忏?”
沈茴合着双眸,将剩下的两句诵完,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抬着脸,仰望着佛像慈悲的笑,说:“为死去的无辜亡魂而忏。”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这位女施主生了善相,做了何事枉害无辜人?”
沈茴仰望着慈悲的佛子,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门外,遥遥望着沈茴跪地的纤细身影。
他轻笑一声,带着嘲意。
只觉得沈茴傻得令人发笑。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因为她的荒唐傻行,而窒闷难捱。
老太太无声轻叹缓缓摇头。她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抬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开口:“蔻蔻,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都去了哪里?”
沈茴赶忙起身迎上去。
“他们都在后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偷偷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姥姥累不累?去后面歇一歇吧。”沈茴低声说。
“姥姥上一炷香就过去。”
沈茴点头说好。
老太太从小僧手里接过香火,朝佛像走过去。
沈茴没有跟着,她站在裴徊光身边,悄悄问他:“姥姥没有唠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脸上,多看了她一眼,才说:“倒也不算唠叨。”
沈茴觉得哪里怪怪的,侧首打量着裴徊光。而裴徊光却抬起眼睛,望着寺内庄严的佛像。
佛能渡谁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用了斋饭,才启程回家。到了沈家时,天色已经黑下来。
沈夫人拉着沈茴的手,担忧地说:“奔波这样久,今晚能不能多留一晚?母亲担心你再折腾身体会吃不消……”
沈夫人很犹豫,她担忧沈茴偷偷从宫中溜出来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麻烦,又担心女儿的身体受不了继续马车颠簸折磨。
沈茴的确累了。
她笑着点头,说明天早上和家里人一起用了早膳再回去。
一家人都很欢喜。
萧家老太太纵使有很多话想拉着沈茴说,可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不让她陪着了,而是敦促她回房之后好好泡个澡,早些躺下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