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
王家船上。
回到船舱没多久, 桃夭听着原本静悄悄的江面好似又热闹起来,问采薇:“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她方才听着曲子停了,还以为宴会结束了。
怎么他们应酬得这样晚?
采薇摇头, “恐怕要后半夜才散, 小姐不必等着, 不如奴先服侍小姐睡觉?”
“我现在又不困了。”桃夭推开窗子朝那边张望,见极目之处有一光亮处正朝着这边水域驶来。
今晚因为太子殿下设宴的缘故,周遭不允许靠近, 也不晓得什么人那么大胆竟然敢过来。
等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那艘挂了好几盏艳丽花灯的乌篷船停靠在靠在对面的画舫旁边。
两艘船相隔半里地,因距离实在太远,她只模糊瞧见一身段窈窕的女子由人搀扶着上了画舫, 向伫立在甲板上,身形颀长的郎君行了一礼。
那郎君的身形与先生实在太像,以至于桃夭一眼认出是太子殿下。
采薇道:“那样艳丽招摇的船, 想来是秦淮河上的妓子,娘子还是莫要看的好。”
她常听人说,出来这里玩乐的人,几杯酒下了肚, 什么君子礼仪都没了,有些甚至就在外面荒唐起来。
虽说小姐已经嫁过人, 可总归不好。
桃夭托腮, 眼睫轻颤, “可是哥哥同沈家二哥哥也去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 ”采薇笑, “咱们家的郎君同沈家二郎君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虽是王家的婢女, 可公子为了找寻自家妹妹, 每年都要来金陵一段时日,一向是她与白芍服侍,是以对于公子的品行自然有所了解。
至于沈家二公子,无人不赞他是翩翩君子。
府里头的几位待嫁的姑娘也曾属意他为如意郎君。
只可惜沈二公子表明自己无意,也只好作罢。
桃夭其实心底也这样想。
除却莲生哥哥同先生外,哥哥同沈二哥哥在桃夭心中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自然要比那个“假道学”太子强得多。
她见那女子朝着太子殿下靠近,正想要看看他们要怎样胡来,采薇上前关了窗子,笑,“还是别看了,免得污了小姐的眼睛。”
桃夭只好作罢,心想那太子殿下管旁人倒是宽得很,自己却偷偷找了女子厮混。
可见这个太子殿下不但是个“假道学”,还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不过他们怎么能吃酒吃一个晚上?
莲生哥哥同先生也喜欢吃酒,可都吃得极少。
从前县里也总有人请莲生哥哥赴宴,可莲生哥哥不爱去,十之八九是要拒绝的。
先生是外乡人,没有人邀请他去玩,只有在下雨无聊时吃一两杯,便不肯再吃了。
她有一次瞧着他一个人坐着实在无趣,想要陪着他吃两杯酒,却被他骂了,说若是他瞧见她同男子饮酒,必定打断她的腿。
他总是那样严苛,这不许,那不许,不是要扒她的皮,就是要打断他的腿。
可她不知为何,总很想他。
想听他说说话。
采薇瞧见抱膝坐在床上,生得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眶微微泛红,担忧,“小姐怎么好端端伤心了?”
她揉揉眼睛,“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的赘婿。他走那日,我连句好听的话都不曾同他说过。”
采薇比她大了两三岁,想着她年纪这样小就没了两个夫婿,也跟着红了眼眶,不由自主摸摸她披散在背后漆黑浓密的青丝,“人死不能复生,小姐请节哀。”
桃夭楞了一下,心想这个谎话只能这样圆了,抬起湿漉漉,还挂着泪珠的眼睫,吸了吸鼻子,乖乖应了声“好”。
*
夜色渐浓。
舱房内的宴席终于散了,赴宴如赴刑的官员们像是得到特赦一样终于可以走了。
众人才出舱房,就瞧见甲板上伫立着一身姿挺拔颀长,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不是太子殿下还是谁?
原本就不踏实的心又像是被人提溜起来,正要上前行礼告退,只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袅娜行到太子殿下跟前行了一礼。
虽是深夜,可船上却亮如白昼,有人认出那肤白若雪,美丽妖娆,正含羞带怯望着自己太子殿下的女子正是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苏月月。
不知哪个人多吃了两杯酒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声,“这,这是殿下深夜寂寞,特邀了花魁娘子来谈心?”
其他人哪里敢应,犹豫着还该不该上前行礼。若是去,恐怕要打扰太子殿下与人“谈心”,万一遭了记恨,若是不去,谁知道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会不会转头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
一旁的许凤洲扫了一眼在场还傻愣愣站着的人,冷冷提醒,“怎么,诸位是想要留下来陪太子殿下赏月?”
许凤洲是东宫亲信,他这样说,那就是不必行礼的意思,哪里还敢留,忙各自上了自家停靠在画舫的乌篷船,只恨不得船生长了翅膀,赶紧飞上岸才是。
许凤洲与沈时上了同一条船。
船离了画舫,划出几丈远,面无表情的沈时一张清隽的脸彻底垮下来,阴恻恻道:“太子殿下好雅兴!”
许凤洲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迟疑,“太子殿下从前并不好此道。”
他身为伴读,时常随侍左右,从未见太子殿下与女子过分亲密过。
只是殿下此次失踪三四个月后回来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今日瞧见殿下从怀里摸出一女子用的木制发簪,神情极其伤感。
他私底下偷偷问过齐云,殿下失踪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何事,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可齐云嘴巴严得很,只说殿下遇刺后被一农户人家救了,因为伤了腿的缘故,所以养了几个月才养好,至于其他的,便是一个字也不肯吐,更加不曾提过什么女子。
他猜想也许是殿下曾遇到什么女子,与之有了露水情缘,那女子送了簪子与他留念。
不过以殿下的为人若真是与一民间女子真有了露水情缘,必定会带回东宫才是,又怎么会在大半夜召歌姬侍寝?
他虽心有疑惑,可事关太子私德,自然不过多置喙,只斜了沈时一眼,“不如夜卿还是同我说说夜游之事?”
沈时闻言,耳根子有些热,忙向他作了一辑,苦笑,“我同宁妹妹之间真是清清白白,不过是宁妹妹眼睛里进了虫子,觉得疼,我这才帮着吹一吹。”
许凤洲这才作罢,直言道:“夜卿与我说句实话,对阿宁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若是无意,自当远着些。
沈时郑重道:“自然是男子对于女子的心思。”
有了他这句直白的话,许凤洲心底也有了数。
他又忍不住往画舫望了一眼,见甲板上的人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进舱房去了。
殿下难道真是破了色戒,食髓知味了?
*
画舫内。
苏月月拿眼角打量着倚坐在床榻之上,生得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一颗心好似要从心脏跳出来。
她是秦淮河的花魁,从来都是她挑客人,没有客挑她的。
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就是倒贴她也愿意。
只是她都干站着快一刻钟了,他竟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一根木簪,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她今日打扮得不够美?
还是他喜欢主动的?
她正欲上前,他突然道:“出去领赏吧。”
苏月月一脸茫然。
她自进来,一句话还不曾说过呢,不过他威严甚重,也不敢多呆,立刻提着曳地的裙裾出去。
人才出舱门,守在外面一俊朗的侍卫惊讶地望着她,“这,这就出来了?”
苏月月扶了扶鬓边发髻,“说是叫奴家出来领赏。”
齐云神色复杂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叫人将她送走。
人还走远,他听见苏月月道:“生得这般好模样,竟然是个不行的!”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吧?
可时间确实有些短……
这时只听里面的人冷冷道:“宣许侍从过来。”
*
王家画舫。
夜已经深了,船上一片寂静。
许凤洲与沈时在宴上吃多了两杯酒,风一吹,头都有些不大舒服,正要叫人煮些醒酒汤,采薇已经醒酒汤过来。
她微笑,“小姐想着公子今晚必定饮多了酒,说是反正也睡不着,煮了些醒酒汤。”
沈时见那托盘里竟然搁着两碗醒酒汤,知晓她定然是将自己也放在心上,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许凤洲心里也一暖,问:“小姐还没睡吗?”
采薇一脸担忧,“方才小姐正在为已故的姑爷伤心。”
许凤洲闻言沉默片刻,吩咐,““去请小姐出来坐坐。顺便叫厨房弄些小姐爱吃的,夜里容易克化的东西来。”
片刻的功夫,穿戴整齐的桃夭到了饭厅。她瞧见沈时也在,甜甜叫了声“沈二哥哥”。沈时“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许凤洲招呼她坐到身旁,“下次莫要亲自动手做这种粗活,免得糙了手。”
桃夭知道他说的醒酒汤,眼睫轻颤,“那哥哥高兴吗?”
许凤洲见她都这样了还不忘关心自己,愈发心疼,轻轻叹了一口气,“哥哥自然高兴。”
她将这段日子养得白嫩的手伸到他眼前,小脸认真,“既能哄哥哥高兴的事儿,又何必在意会不会糙了手。手总归能养回来,可人却不一定能时时刻刻都高兴。”
许凤洲原先还担心这些年与她生疏了,再加上她又在外头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必定要费好些时日才能适应。可她不但适应得极好,年纪小小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三言两语总能哄得人服服帖帖。
他忍不住道:“阿宁这些哄人的甜言蜜语同谁学来的?”
明艳的少女清澈如水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惊讶,“我这样诚心诚意的话,怎么就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夜卿你瞧瞧,又来了!”
许凤洲瞧她也不见得为那个感情一般,连个坟都随意挖一个的“赘婿”有多伤怀,想来只是一时感伤,望向一旁的沈时,别有深意,“若是谁人以后做了她的夫君,恐怕一颗心都要被她哄了去!”
沈时看向神情变得幽怨起来的少女,没有言语,耳朵却不自觉红了。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请许侍从过去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