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觉得答案说不定就在地面上;就是死在飞船通讯系统前,他也要爬过来,搜尽地面上每一个讯号。
季山青和斯巴安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他一个人独自伏在地面上,陷于黑暗里,意识随着天地间的无数过客扫向大地。城市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电磁脉冲波乱流;他不得不小心避开那一处原本是他家乡的废墟,往更远的地方搜索。
他像一条跌跌绊绊的幽魂,脑海里划过了不知多少碎片信息,仿佛无尽洋流一样;他连自己要找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大海捞针都够不上——直到他无意间撞进了一场父子的对话里。二人应该是面对面说话的,也许是屋里有什么能接收声波的接收器,碰巧叫他听见了。
视野里一片漆黑,唯有声音落入了意识中。那个稍稍年轻一些的男音,刚开口时仍有几分颤抖。
“一千多万人……”儿子说了两遍,吸了一口气。“都死了。”
茶杯与杯盖碰击的响声。
“嗯,不小的伤亡。”父亲沉声说,“闹得太大了,必须当机立断。”
“可是——死了这么多人,”儿子抬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人们不会忘记的……这件事会被记入历史……”
啜饮了一口茶的响声。
“你成熟一点。”父亲慢声教训道,“怕什么?我们还在,不出十年,他们自己就会为这颗核弹辩护了。”
韩岁平浑身一震,顿时没有抓住讯号,让那场不知是谁在进行的对话从脑海间消失了。他焦急起来,正想要将它重新找回来,只听身边忽然响起了季山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他刚才过于专注了,竟没察觉对方走过来的脚步。
“死的人不能再多一个了,你跟我回去。”季山青带着几分焦躁,伸手扶起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姐姐醒来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韩岁平感觉到,他将自己架在了肩膀上。因为他的双腿完全不能走路了,季山青只好咬着牙,将他一点点拖回去——林三酒这个弟弟,似乎不以力量见长。
韩岁平沉默地任他拖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的声带好像受到了损伤,只有气流被吐出来,形成了这三个字。他其实是在问自己,问那一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他的父子,问丢下核弹的那一只手……出乎意料的是,季山青开口了。
“如果你是指那颗核弹的话,你的问题就问错了。”
“……问错了?”他哑哑地用气声问道。
“根本就没有这个问题存在的空间。”季山青的语气很轻,很透,像在评价遥远天空里的一颗星星。“你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你看问题的角度就是错的,顺着这个角度,你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永远都要迷惑。”
韩岁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拿进化者一事来说吧,目标如果是为了防止民众生活受进化者影响,那你可以说他们很失败,因为监视起不了约束作用。”
季山青只来到这个世界短短半个早上,却似乎把该弄清楚的都弄清楚了。“可是,假如目标是为了压制体系外的武力力量,并将其化为己用,那他们明明做得很成功。”
韩岁平微微地发起抖;或许是失血太多,他越来越冷。
“拿核弹来说,目标如果是为了保护世界,那可以说很失败,甚至说不通。双方若是都不愿意伤害这个世界,那么有一千万种和平的办法进行改变,比如只摘除追责决策人,保留现行架构和基层实际执行人员,再决议修改框架……你从保护世界的角度去问为什么,问到你老死的那一天,也不会有答案。”
季山青呼了一口气。“可是,假如目标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用核弹就很有道理,很成功。”他说到这儿,轻轻冷笑了一声,“或者说,遇上其他任何一群进化者都会很成功……可惜他们遇见的是我。”
他说到这里,叫了一声:“莎莱斯!悬浮舱修好了吗?”
韩岁平不知道悬浮舱是什么,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片刻之后,季山青把他扶进了一个什么移动的座位里。他被带回医疗室,重新卧在一张病床上,季山青就匆匆走了——似乎是看林三酒去了。
他一个人在病床上躺着,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不断地想起季山青那一番几乎是漫不经心的话,升起了一个噩梦般的念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了。
视力渐渐恢复了,景物又一次露出了模糊的色彩和轮廓。韩岁平使劲睁大眼睛,视线越来越清楚了,他才看清自己对面原来也是一张病床,床上也躺着一个人。
邓倚兰正躺在那儿望着他,眼睛灰白没有光泽。她的手探出了病床,似乎在等待着有人去握住它,给她一点暖意。她看上去,几乎称得上安宁平静;尽管不久之前她那一番激烈畅快、好像连自己都一起燃烧了的怒喊,仍然伴着雨声回响在耳边。
韩岁平颤抖着伸出手去,想抚上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碰不着她。他慢慢地改而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吗?”他望着邓倚兰,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季山青没有说透……但我猜到了。是我,是我把一切都广播公开出去的……在这一个城市里什么都瞒不住了,所以才有了核爆……把进化者和这个城市一起埋葬。”
他蜷起身体,死死攥紧了她的手。
“是我害死了你,害死了我爸妈,害死了这一城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