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拖家带口?的,还真未必能毫发无?伤地出去。
识海中的声音沉寂下去,门外的琴声便显得愈发清晰。
琴声潺潺于虚空中流淌,仿若深谷幽山间奔流的溪水,清泠澄澈,明净空灵。
裴烬看着窗外猩红的血月,那轮月看得久了?,逐渐在他眼底扭曲、融化,畸变成另一幅样子。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白墙黛瓦的院落中竹林清幽,假山池景掩于竹叶之后,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渠安静地流淌着。
竹林倏然一震,一人足尖轻踏竹叶,墨色衣袂掀起一阵微弱气流,清澈水面漾起淡淡涟漪。
黑发黑衣的少年仗剑落地,衣摆飘然坠落而下。
他大步上前,劈手夺过八角亭中端坐青年手中的茶杯,“啪”一声甩到一边摔了?个粉碎。
“裴珩。”裴烬咬牙道?,“你媳妇你还管不管?”
裴珩掌心落了?空,身后安静侍立的瘦长身影主动又拿了?新的杯子,替他斟了?一杯新茶递过去。
裴烬摆摆手:“不必。”
他又看一眼身前像是被?炸过一般的身影,加了?一句,“阳舟,你先下去吧。”
他身后的身影像是这世上最忠诚的影子,闻言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裴珩收回手,抬眼打量裴烬半晌,眼底浮现起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强行憋住笑,故作严肃:“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你母亲。”
“母亲?”裴烬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冷笑两声。
他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自?己一身狼狈,“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你见过这样的母亲吗?”
裴珩实在忍不住,肩膀耸动起来,逸出几声憋不住的笑。
“谁让你不走正道?,非要往我?给你精心准备的陷阱里钻?”
一名玄衣女?子从竹林间显出身形,身侧沉浮着一尊古琴,灵光阵阵似水波漾开。
裴烬余光瞥见那尊古琴,便感觉浑身又冷又热,麻木地往裴珩身侧退了?几步。
看见他反应,玄衣女?子忍不住张扬笑出声来,手腕一翻反手收了?古琴,三两步走过来。
“我?可没在你去白诏居的路上安排这些?东西。”
她?俯身盯着裴烬眉梢上还没化的冰碴子,一边嘲笑一边挑眉道?,“今日在浮岚没见到你人影,说吧,是不是又偷懒了??”
裴烬没否认:“那又怎么样。”
他稍向后仰,避开她?的视线,满不在乎道?,“那些?老古板说的东西,我?早八百年就会了?,每次去听都无?聊得昏昏欲睡。结果不开腔打搅他们也不行,闭眼也要挨打,有这个闲工夫,我?还不如多去练几遍剑法?。”
他说话?间,被?冻得满脸冰碴子都在震,吐出的气都散发着寒意,但偏偏发梢被?火燎过,参差不齐得像是被?狗啃。
他却又神情严肃,顶着这一身狼藉,看上去颇为滑稽。
“哈哈哈哈!”玄衣女?子笑得说不出话?。
裴烬脸色一黑,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阵法?中烈火烧得东缺一块西少一块,挂在腰间欲坠不坠。
他自?暴自?弃的一把将那块衣料撕下来,盖到头上蒙住脸,一脚踢了?下身侧盛放的白玉姜,对裴珩控诉道?:“你看她?!”
裴珩强行憋住笑,善良地小声提醒他:“八百年前,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轮回呢。”
“手下败将,只会装乖。”玄衣女?子紧随其后,不加掩饰地顺势嘲讽他。
她?心疼地看一眼被?踢得七零八落的白玉姜,恶狠狠掐着裴烬肩膀,一把扯到自?己身边来。
她?故意学着他的语气道?,“有这个闲工夫,你还不如想想,有朝一日怎么破了?我?这阵法?。”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什么,裴烬反手一把将衣料拽下来,眼底胜负欲熊熊燃烧:“你这叫什么阵法??”
“名字还没起呢。”似是被?问?住了?,玄衣女?子一顿,眨了?眨眼睛道?,“唔,不如就叫‘难进’吧。”
裴烬嫌弃道?:“什么破名字,真难听。”
他指了?指自?己一身又是被?冰冻,又是被?火燎,又是被?土埋,又是被?万剑戳出来的惨不忍睹的伤势,语气中克制不住流露出几分?委屈,“而且怎么难进了?,分?明是难出。”
裴珩无?奈,他这位夫人性情跳脱,年轻时尤其喜欢作弄旁人。
如今结了?道?侣有了?子嗣,兴趣一转,专门喜欢捉弄膝下这位独子。
他抬眸失笑道?:“卿仪,你就别逗他了?。”再?逗下去,怕是要把人给逗哭了?。
玄衣女?子翻个白眼,当真收敛了?几分?嘲笑。
“此‘难进’非彼‘难进’。”她?半蹲下来,揽着裴烬肩膀,“我?这里的‘难进’,是‘难烬’。”
她?自?顾自?绕了?半天?,裴烬听来全都是一个意思,无?语地看着她?。
玄衣女?子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毫无?反应,便知道?他根本没听懂。
她?忍无?可忍一拍他肩膀,开口?却是笑着的。
“——难倒了?我?们家裴烬呀!”
琴声不知何时收歇了?,日光清润涌入房中,落在床上人眉眼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惊讶察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深沉酣长,再?加上温寒烟给的那抹魔气,在法?衣引导下自?发运转一夜。
梦醒时分?,浑身隐痛疲惫都减轻了?许多。
在温寒烟身侧,他竟然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你终于醒了?。”
裴烬转过脸,正对上怀中女?子冷得几乎能冻伤人的眼神。
他这才发现,他和温寒烟之间的姿势,比起昨夜那一番折磨而言,简直亲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侧脸靠在他心口?,他的手臂按在她?后月要,两人衣料你缠着我?,我?缠着你,黑白分?明,简直不分?彼此。
好在没有什么更尴尬的反应出现。
裴烬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笑开,还挑衅般更用力地搂住她?。
裴烬笑意盈盈:“早啊,美?人。”
“早。”温寒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语调冰凉,“昨晚睡得好么?”
她?一睡醒就发现他们亲近得过分?的姿势,条件反射就像从他怀里退出来。
但是裴烬好像在做梦,用力很大,她?越反抗他抱得越紧。
再?反抗下去就不得不动用灵力了?,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后来温寒烟无?奈,只得不挣扎了?。
但裴烬此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根本睡不醒。
这一次也一样,她?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等得浑身肌肉都开始发酸了?,也不见他有分?毫苏醒过来的意思。
许是确认夜间绝无?旁人敢闯入这间房,裴烬并未以御灵灯更改面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浓郁的眉眼微皱,梦境里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正在温寒烟几乎已经无?法?再?忍下去的时候,他恰好醒了?过来。
睡饱了?的人满脸餍足,揽着她?笑眯眯大言不惭:“睡得很好。”
裴烬意味深长地掀起唇角,“你昨夜比上一次还主动。”
温寒烟直接把他掀开,翻身下地。
她?在桌边坐下,知道?裴烬又在胡言乱语,她?的身体状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不知为何,听着裴烬那几句调笑,温寒烟浑身都有点莫名的不自?在。
她?垂眼认真地擦拭着手中长剑。
温寒烟眼也不抬地说,“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夜间大多都在打坐修行,争分?夺秒。你却好得很,睡到日上三竿。”
说到这里,她?手中动作一停,将流云剑重新送回剑鞘,动作行云流水。
“那是他们不懂。”裴烬慢悠悠起身,“一直清醒有什么意思,有时候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想,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人生难得几回醉。”他微微一笑,“睡觉可是最省钱省力的办法?。”
温寒烟冷冷笑一声:“歪理?邪说真不少,你就是靠这张嘴,才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
“或许吧。”裴烬支着额角,惆怅叹口?气,“但你给我?的魔气太少,一个不小心就用完了?。一个没有修为的人,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她?看,就差把“得寸进尺”写在脸上。
温寒烟不打算跟他纠缠,看他脸色好看了?不少,不打算再?给他更多魔气。
如今魔气在她?手里,给不给,自?然是她?说了?算。
她?可不会被?他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温寒烟冷漠道?:“醒了?就起来干活。”
裴烬脸上倒没有多少失望的神色,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他随意抛了?一下昆吾刀柄:“看在这个的份上。”他将刀柄稳稳接入掌心,“遵命。”
窗外日光热烈,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人潮涌动,繁闹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昨夜阴森死?寂皆是一场幻梦。
两人重新以御灵灯改换了?身形容貌,心照不宣先后出门,温寒烟当先推门而出。
她?本想往裴烬那间房走几步,佯装昨夜在那里休息,却没想到她?刚一出门便听见熟悉的声音。
“寒烟师姐!”
黑衣墨发的俊秀少年抱剑倚在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守在这里,看见她?时眼前一亮。
温寒烟脚步一顿,反手便要将房门关上。
空青神情一顿,流露出几分?狐疑:“?”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探出来,牢牢扶住门板。
“嘶。”裴烬一边甩着手,一边不疾不徐从房间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