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面铺里除了他之外有六七名食客,只是没有人接他的话。
面铺里的两个伙计听着这名外乡人的口音,也是连讨好的兴趣都没有。
这外乡人的口音似乎是新会郡一带的,新会郡是南朝最南边靠海的边郡,倒不是建康城里的店伙计都见多识广,能够分辨各地的口音,而是新会郡一带的口音很独特,似乎每一个字的发音里,都带着“各”或是“刚”般的尾音。
南朝的人都是自称南方人,但建康一带的人却总是喜欢称这种最南边边郡的人为南方佬。
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善于做生意,但都善于做小生意,他们来建康,是就像蚂蚁搬家般挖墙角,是不断的窃取原本是他们该赚的钱回去。
最为可恨的是,就算是花销,这些最南边的人也总喜欢将赚的钱回去花销,而不留在建康。
赚得到钱财的这些最南边的人当然可恨,但赚不到钱的,自然也更受他们的轻视。
建康城里早晨许多人都喜欢吃面,哪怕是许多富贵人家,都喜欢到面铺里吃面,甚至要多盖几份浇头,心情不错的时候,还要喝些酒。
但过了早晨这吃面的时候,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再到面馆里吃面,这便是落了下乘。
这个时候的一碗面对于建康城里的人而言,就不是享受,而是只剩果腹的功能。
若是只点一碗清汤面,吃些腌菜,那在这些面铺的食客和伙计眼中,自然是那种到了年关都身上没有积到什么钱的无用汉。
这名外乡人身上的衣衫又是破旧单薄,这么冷的天气里,看上去便令人觉得不舒服,而且这人的口音里除了明显的最南边的口音之外,却还夹杂着建康的口音,这在他们看来就真的是粗人想要装雅。
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此时这名外乡人的心情。
之所以有着新会郡一带的口音,并非他就是新会郡人,事实上,他自幼便长在建康,只是离开建康久了,在新会郡一带时间长了,这才反而弄得他的口音两边都不像。
他是前朝道宗的修行者,在前朝时,他便因为和某名官吏相争,杀死了那名官吏之后便逃亡,到了新朝时,他原本以为能够返回建康,重新生活,然而萧衍废除的诸多道宗修行地之中,便有他的师门。
他的许多同门在那次动|乱中死去,那些活着的人,也有很多和他一样,变成亡命天涯隐名埋姓的流浪者。
最南边的边郡都很暖。
他至少已经有十年没有看到屋瓦上连日出之后都不化的寒霜,更不用说下雪。
那些洁白如盐厚厚堆积的雪花,已经就和他在这座城里的过往一般,变成了他深埋在记忆之中的物事。
他此时感受着将至未至的雪意,吃着记忆中味道的清汤面,但这周围街巷之中物是人非,他记忆之中的那些人却已不见影踪,他如何能不感慨。
对于建康城里的人而言,新会郡还经常有所耳闻,但西南边更远的一些边郡,比如交趾郡,很多人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九真郡,还在交趾郡的更西南边,很多南朝的人甚至更加不知道自己南朝的版图上还有这样的边郡。
九真郡那边的人甚至连长相和身高都和建康这一带的人有着明显的差别。
他们正常男子的身高要比建康这一带的男子要矮上半个头,他们脸上的颧骨也更为高耸一些,但额头却偏宽。
这种面相在建康一带并不讨喜。
而且九真郡的人发饰和衣着就更显异类。
他们习惯将自己额前的头发和耳朵两侧的头发全部剃掉,然后将头顶的头发却是结成一个冲天的辫子。
他们穿的衣衫在建康人看来就更是怪异,只有半截衣袖,两个胳膊都露在外面。
建康城里的人大多是不会去那么偏远的边郡,所以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九真郡这种地方一年四季都很炎热,他们没有冬天,当然不需要穿这种长袖的衣衫。
在距离这家面铺不远处的一间客栈里,便住着一名九真郡的修行者。
这名修行者的身材虽然也同样瘦小,但以他的修为,即便在这种寒冬里,他也不需要穿这种长袖的衣衫。
只是为了不要太过引人注意,他穿着最普通的棉服,头上也用布裹了起来。
他这样穿戴了,但是却觉得浑身不舒服,偶尔在水塘的倒映之中看见自己的样子,他便看得很不顺眼,所以索性他将自己的脸都蒙了起来。
下雪是什么东西?
这名昨日才到了建康的九真郡修行者,他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下雪这样的字眼。
他来建康,只是想要很适合他功法的那柄飞剑剑胎。
他只想快些做完这笔生意,然后带着他想要的那柄飞剑剑胎离开这个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的地方。
只是按照旧钟楼巷子里那名掌柜传来的消息,应该还要等到明天。
……。
“观星台的那些人说看天色今天夜里应该就会下雪。”
“旧钟楼那老头安排的这些人虽然还可以,但若是真正遭遇麻烦,能够一锤定音的,还是上落郡的那些人,下雪最适合他们之中那名宗师出手。”
“不能在御药局那里面动手,如果明日他们还不出来,就设法将他们引出来。”
某段城墙上,一名身穿便服的将领对着身后一名也身穿便服的官员轻声说道。
附近的城墙上,有许多军士持戈而立,但一个都不敢看他们。
这便让他们很自然的散发着权势的味道。
身穿便服的将领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很平静,只是他的面色很寒冷。
尤其是在他看向皇宫的方位,看向原本属于太子的那些宫殿时。
他是太子詹事,管理太子宫务,此时虽然并不领军,但他原本也是出身于雍州军,此时城中许多将领只能算是他原先的部将,而且将来若是太子继承皇位,他的地位更是高绝。
但现在太子死了,他又能做什么?
和许多只是接受命令的人不同,像他这样的权贵自然很清楚要动御药局那几个人,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只是他自觉并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他也不怀疑那些人的能力,他也知道来的修行者已经足够多,有些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对敌方面远超寻常同等境界的修行者。
但在他的心中,那些人也可以是纯粹用来送死,用来消耗对手的力量。
他只要完成自己的目的,那些怀着各种不同的目的,来到这座城里有不同的心情的修行者,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子。
……
皇宫里观星台的那些官员拿着俸禄,对于天气的观测也往往的确很准确。
到了夜里,夜还未深时,天空之中真的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初时如细霜,然后慢慢的变成白色的飞羽,越来越浓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