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1 / 2)

炊烟几缕, 暮云低垂。

沈青梧有些恍惚地站在自己强行霸用的民居前,闻着那饭菜香。

用竹杖探路的好看郎君听到脚步声后出屋, 来迎接她。

落霞铺尘, 他立在昏光下,伸手来接她手中的药,还要愧疚关切:“是我太没用,让阿无日日进城帮我带药。阿无辛苦了。”

他微笑:“我烧了水, 洗了巾帕, 阿无先洗漱吧。”

颇有居家良夫的气度。

一个瞎子, 能做到这一步, 妻又何求?

沈青梧恍惚中真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她出门办事,他在家等候。柴米油盐,蓝颜添香, 逍遥山河。

人间乐事, 不外乎如是。

被张行简轻声细语地劝入屋,沈青梧用清水洗了脸,仍有些弄不清楚这状况。

也许是因之前张行简总是病恹恹的, 她对他没有太多指望。他陡然下地自如活动, 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乱糟糟的屋子被他收拾过,灶房随时能将人绊倒的柴火被整齐堆积, 地也扫了, 饭也做了。

沈青梧心中微动,反省自己之前竟没发现被人伺候是如此舒爽。

难怪男人们都喜欢三妻四妾。

她也……

不, 她连一个张行简都没搞定。

沈青梧冷静下来, 她想摘下的月亮不是一个好摘的月亮。她倒要看看他要卖弄什么。

沈青梧走进屋子, 见竹杖靠在屋门后, 屋中一星灯火后, 张行简正摸索着将饭菜端上桌。

她站在旁边观察半晌,他看不到;屋子器物不少,他许多次被磕到,小心翼翼绕开。

他端饭菜的动作尽量悠缓,但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他视力不便,他是靠记忆在认位置。

沈青梧轻蔑地翘一下唇:小瞎子。

张行简不太清楚的视线中,早看到一个人影靠在门边观察他。

这女杀手从来不动声色,心中不知几多诡计,他都当自己完全看不见,任由自己露出疲态,让她放松警惕。

他今日,本就要试她。

沈青梧欣赏够了他的狼狈,才弄出一点脚步声,见张行简侧过耳,向她的方向望来。

他好看的皮囊总是会在这时发挥优势,沈青梧不信他心中真的惊喜,但他目中的流光重重,一瞬被烛火照耀,确实明亮得让人心动。

沈青梧心脏漏拍。

张行简摸索着向前伸出手:“阿无?”

她不吭气。

张行简腼腆道:“阿无莫怪我自作主张。你不在家,我一人寂寥,又蒙你多日照料却无以为报,而心中有愧,便将屋子收拾了一下。我试着做了点儿饭菜,还备了些黄酒,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沈青梧心动:“你会下厨?”

张家这么穷,让郎君亲自下厨?

张行简眉毛扬一下,笑:“在下生平第一次进灶房。”

沈青梧:“……”

她微有失望,不再抱有期待。

烹饪一事,她经过半月演练,已心中有数。越是烹饪越不耐烦的沈将军认为,张行简的第一次下厨,并不会带来惊喜,惊吓恐怕多些。

张行简没听到声音,心知她犹豫,便温和道:“阿无放心。在下品尝过,味道应当还可以。”

沈青梧回答:“你品味有异,你心中不知吗?”

张行简:“……”

沈青梧嫌弃之后,才想起自己说了实话。她为了演好善解人意的小娘子,立即补救道:“我说错话了。郎君做什么,我都觉得好。”

张行简从善如流:“阿无抬举我了。”

她入座下箸。

她小心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口菜,咀嚼吞咽,乌黑的、没什么情绪的眼眸睁大。

倒不是他真的是天才。

而是他做的饭菜,味道确实,足以入口。水平……应该比她半月来努力的成果更好些。

沈青梧呆了一呆,立即去夹下一道菜。

张行简听动静,便知她还算满意,不枉费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在灶房差点烧火烧到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手背上有被烫伤的痕迹。不过这个女杀手心冷如铁,自然从不关心他的伤,他也懒得以此博情。

张行简忍着痛,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上一杯酒,微笑:“在下敬阿无一杯。”

沈青梧:“哪来的酒?”

张行简:“灶房就有,你不知道吗?”

沈青梧敷衍道:“许是我爹娘没告诉我吧。”

她随口喝了他递来的酒,继续默默吃饭。张行简为两人的杯子再满上酒,不断劝酒。

他酝酿着话题,沈青梧一心吃饭。张行简咳嗽一声,她从米饭中抬起脸,乌黑的眼睛望向他清隽面容。

沈青梧茫然片刻,想到人家辛苦下厨,自己反应似乎不热烈。

博容说,要有礼貌。

沈青梧想了想,放下箸子,搬起椅子,坐得挨近张行简。

她手臂擦过他衣袖,他微屈的手肘在她靠近时僵了一下。但张行简不会表现出来,沈青梧也不会去关注。沈青梧轻轻地伸手,扯了扯他衣袖。

她突然懂事:“你衣服都穿很久了,改日换一身吧。”

张行简说:“又要麻烦阿无了。”

沈青梧慢吞吞道:“也不算很麻烦……唔,我只是问一下,郎君,你会女红吗?”

张行简:“……”

他握着酒杯的手顿一下,偏脸含笑,一脸迷惑:“在下不曾学过。阿无为何这般问?”

沈青梧道:“你可有想过,你也许于此十分有天赋呢?”

张行简:“……”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沈青梧自顾自说:“你第一次下厨,就十分不错。我想你这般聪慧,应当拿起针线,也是不错的。

“我十分疼惜你,眼见天越来越冷了,郎君你总是穿着一身薄衫子,即使屋中烧着炉火,恐怕也冷得厉害。你的伤迟迟不能好全,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去镇上裁些布,给你做身暖和的衣裳,好过冬。”

张行简心想哪个与她一起过冬,她倒是安排得好。

不对。

他头有些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

他本想放松这女杀手的警惕,试探孔业交给她的任务,她对自己的打算,她想从自己身上拿到什么情报……谁要与她稀里糊涂地讨论如何裁制衣裳?

但是张行简口上要说:“随便去成衣铺买一身衣裳便好。阿无,我见你不是寻常女子,你是否去过……”

他话没说完,沈青梧打断:“成衣铺的衣服不知多少人穿过,哪里配得上你。你这般貌美如花,我怎能委屈你?我要花许多钱,买上好的绸缎,给你裁衣。”

张行简怔一下。

他想这女杀手倒是好心。

……射他一箭时却不见得手软。

她不断说服自己换新衣,难道有何阴谋?

张行简心中一动,无奈应了她。他等着她的阴谋,就听沈青梧故作自然地说:“不过我女红水平有限,你我可以一同交流。”

张行简沉默。

沈青梧偏头看他:“你不乐意?”

张行简温柔:“没有。阿无若是希望我如此,我自然奉陪。”

沈青梧满意了。

她这才暴露她的真实目的——

她捏着张行简的衣角,扯一扯,让他偏过脸,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她拉着他的手,不理会他的僵硬抗拒,让他摸自己肩上从里衣里飞出的棉絮、以及不知道被勾勒多少次后已经散乱的线头。

沈青梧:“你不如试一试,帮我先缝一下衣服吧?”

张行简僵硬,他额上青筋跳了跳,忍功快要破开。

他终于明白她扭扭捏捏、顾左右而言他、与他讨论半天成衣铺的目的——哪里是被他哄住,被他套话;她是一心一意想让他给她缝补衣裳。

一介女杀手,不会缝衣,自然是正常的。

……可她凭什么觉得他会?!

张行简深吸口气,面上的微笑依然真切。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沈青梧那里挪回了自己的手。他提醒她:

“阿无,你我孤男寡女,如此不合适。”

沈青梧:“非常时刻,岂能迂腐?”

张行简心中冷笑:你当日不肯扶我,任由我磕磕绊绊跟着你走山路的时候,倒没想过那是“非常时刻”。

他递酒:“此事改日再说。如此良辰,岂可辜负?阿无,先喝酒吧。”

沈青梧再迟钝,也看出他不乐意为她学女红,为她拿起针线,给她缝衣。

她微有失望,却也能接受。

沈青梧非常豪爽地饮了这杯酒,目光在他清瘦单薄的身量、雪白如瓷的面上拂过:

他此时正虚弱,她不好折腾;待他好了,她总要逼他听话的。

只是他若好了,恐怕她想控制他,就有些难度了。

沈青梧若有所思。

她一边饮酒一边琢磨怎么斗张行简,给张行简倒杯酒:“你也喝。”

张行简为难:“在下身上有伤,恐怕不能饮酒。”

沈青梧瞥他,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他却说:“不过阿无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陪阿无吃几杯酒,是应当的。”

他向她敬酒,饮了那杯后,面容被呛红。

沈青梧嫌弃瞥他。

而张行简借这杯酒,终于能引出他真正想聊的话题:“说起来,不知阿无可听说过益州镇西大将军沈青梧?”

沈青梧抬目,幽静看他。

她说:“不曾。为何这么问?”

她手肘撑在桌上,静静看他。他若一句话说得不妥,她便会暴起困之,结束这场游戏。

张行简虽不知她在用什么样的目光凝视自己,但空气中骤然的冰凉、若有若无的寒意,他足以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