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哪里知道沈青梧在想些什么。
他被她用匕首威胁, 念及她确实伤重,再加上他不想在外人面前与她拉拉扯扯引人误会, 他只好被她“请”去了军帐中。
一路上, 碰上多少欲言又止的将士,沈青梧面无表情无愧于天,张行简自然装好自己无可奈何的形象便是。
进了军帐,张行简以为沈青梧当羞辱他羞辱够了, 正舒口气等她放手。不想沈青梧扫视自己军帐后, 继续用匕首威胁张行简:
“替我写检讨书。”
张行简挑眉:“检讨书?”
沈青梧咳嗽着, 抵在他颈上的匕首松开, 因气力不足而连连后退。她靠着木柱,见张行简没有趁机逃离,而是用一双星子般的眼睛表达迷惑。
她得意, 想他必折服于她的武力。
不对……她此时不应该很柔弱吗?
沈青梧一时没有过渡好自己该强还是该弱的力度, 心中暗恼。
她握紧匕首,决定见机行事:“博容罚我,你以为只是罚站?我是受你连累, 才要写什么检讨书。你不是很能说么, 不是很会写字吗?”
她扬一下匕首,如同对他亮出利爪:“你连累的我, 你必须替我写。否则……”
她的杀气不加掩饰。
张行简微蹙眉。
她的道理太奇怪, 太强硬。
张行简有一万种口才可以拒绝,可是他看着这个娘子色厉内荏、面色苍白的模样, 又想到博容教她的缘故……张行简念头微转, 含笑:“好, 我替你写。写什么?”
他施施然坐下, 挽袖悬腕, 一截玉骨露出,低垂眉目蕴着火烛光。
沈青梧愣住。
她想张行简这么好说话,心里必然又在憋什么坏主意。不过,她不在乎。
沈青梧又咳嗽两声,她靠着木柱滑落,坐在地上,漫不经心:“随便写什么。”
张行简:“……”
他温声:“你不是要给元帅写检讨书吗?检讨的内容,你毫无想法?或者沈将军有什么真知灼见,在下可以代笔。”
沈青梧抱着膝,不再理会他。
张行简没想到说着话她都会突然冷漠,一般人,当真适应不了她吧。他微微一笑,自己去为沈青梧琢磨她的“检讨书”,但他心中思绪凌乱,默默想着:
看来博容也没有改变沈青梧很多。
看来她即使对博容很喜欢,也不打算为博容改性子。
这样很好。
停。
张行简叫停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专注于自己该关注的地方。他开始在心中琢磨,如何提醒沈青梧,不要对博容样样顺从。
沈青梧则从后抱膝,下巴安静乖巧地枕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青年郎君的背影。
她出神间,再一次感慨他的好看,气度的优雅。写字时一动不动,笔下却像飞起来一样流畅。他的肩胛骨有时会突出一下,像青色山上的嶙峋山石……
她盯着他的背。
她看得很平静,也很心痒。
烛火下,沈青梧摸出自己怀中的那根染了血的男子腰带。
她眼睛眨了眨,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杨肃说是张行简把她背出山的,她梦里若隐若现的那个男子也是张行简。但是张行简本人从未承认,也绝不会承认。
她要自己试一试,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沈青梧握拳抵于唇前,咳嗽几下后,开始掩饰呼吸。
她盯着张行简后背的目光,灼灼如同盯着猎物——屏住呼吸,调整动作,蹑手蹑脚,慢慢从后堵住他,一击即倒。
她屏息爬过去时,张行简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慢慢开口:“沈将军,在下与博帅商谈公务,见他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心中便觉可惜。虽然保家卫国不失大丈夫气概,但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如此人才,若是在中枢岂不更好?
“他这样文思敏捷的人,在武官中极为少见。想来他出谋划策,帮益州军良多。不知将军对他了解多少?”
他良久听不到沈青梧回答。
他偏头向后看,却怔然见一个黑影直直向自己扑撞而来。
那个黑影也对他突然转身而吃惊,愣愣撞来。张行简受惊后本能调整姿势,转过身来,扶住这个撞过来的不知名玩意儿。
他意识到撞入自己怀中的人是谁后,僵了一下才想起后退,腰却被身后小几抵住,退无可退。
沈青梧跪在他面前,与他贴着身,抬头间,与张行简四目相对。
烛火在帐上摇晃一瞬,他清晰看到她眼底的红血丝,头发里的几粒尘土。
张行简怔忡,轻声:“……你做什么?”
沈青梧并不后退,与他呼吸相叠,淡声:“我试一试你的后背,看是不是你背得我。”
张行简:“是我,不是我,并不重要。”
沈青梧瞥他一眼,冷笑:“对你当然不重要。”
——反正你是一直抗拒,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她仰起来的呼吸拂在他脸上,他清晰看到她鼻尖的细薄绒毛。
张行简眸子骤然缩了一下,别过脸,伸手扶住她的肩要推开她。
沈青梧问:“你回过头是想做什么?”
张行简:“……想说一说博帅的事。”
沈青梧心不在焉:“你说吧。”
张行简:“还望将军坐回去。”
沈青梧“唔”一声,恍然大悟:“这个距离太近了?”
张行简不置可否。
他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正想该怎么使计时,沈青梧轻轻松松应了:“好。”
沈青梧身子晃了一下,抬起手。张行简想起她如今伤重,他一动不动,以为她抬手是要借自己的力站起。
沈青梧的手擦过来,在他胸前轻轻点了两下。
一股气血瞬间僵凝。
二人眼里倒映着对方影子。
沈青梧眼中有些笑。
张行简一脸平静:“这就是点穴吗?”
沈青梧懒洋洋:“嗯。”
张行简:“你要试在下是不是背过你的人,岂不应该容在下转过身?面对面如何试?何况帐外人来人往,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沈将军丝毫不忌惮?”
她似笑非笑看他。
张行简想起来,她可从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她只在乎寥寥几个人的看法罢了。
他闭上眼。
张行简闭起的睫毛颤如蛾翼,他感受到面颊上时远时近的呼吸,已觉得十分不妙。她的手落在他腰身上,像冰天雪地中溅起的火星子。
他很清楚沈青梧的胆大妄为,不得不用博容来提醒她:“你不怕博帅罚你了?”
沈青梧很奇怪:“我从来不怕博容罚我。”
不过是博容罚,她领罚便是。
张行简:“你这样,博帅会对你失望的。”
沈青梧:“原来你要聊的博容,是跟我聊这个?”
张行简:“……”
他感觉到腰被人碰触,不禁僵硬。她在他腰间乱来,用什么在碰触……张行简猛地睁眼低头,看到沈青梧用一条染血的腰带,往他身上系。
张行简目色幽晦。
她的呼吸落在他颈上,吹起几绺乌发。
张行简目中流光yihua摇摇。
他垂在身畔的手指发麻,一点点平复呼吸,想不过如此,他不在意。
他冷静道:“博容虽是武官,却有文官的心机。他对你并非全然出于惜才,有些利用的意思。他要你做什么,你最好三思。”
沈青梧与他呼吸时时贴近。
呼吸时时碰触,额心隐有汗渍,一重怪异的气氛在二人间流转。
她低着头认真用腰带来试他,但她不太会系男子的腰带,在他腰上一阵捣鼓,让张行简身体紧绷,目光若水一样,变来变去。
看,笨蛋!
不提张行简在心里如何咬牙,沈青梧面上慢悠悠回答:“你说这个做什么?关心我?”
张行简:“你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几个字一出,沈青梧神色蓦地寒下去。她冷冷抬眼:“谁想是?你报恩了吗?”
张行简:“我没报?”
沈青梧:“你用我喜欢的方式报了吗?”
张行简:“你喜欢的是什么?”
沈青梧:“我喜欢的是……”
帐外此时传来有些尴尬的咳嗽声,是长林的声音:“沈将军,有人说,我们郎君在你这里……咳咳,做客?天这么晚了,不如你放过我们郎君,改日你们再叙旧?”
张行简突然出手,手从她袖下擦过。沈青梧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能行动,她的点穴功力退步得这么厉害。
转眼间,张行简从她袖中摸出她那把匕首,向她眉心挥来。
沈青梧腰向后折,避免被匕首划到。但她紧勒着他的腰,不肯放开腰带。
张行简只想逼退她,没想到她不松手。他被她拽向她,青色云纹袍袖被她压在身下,手中匕首眼看要刺中她眉心,他心中一凛。
两人一同倒在地上,张行简一肘撑地,避免压到她,另一手中的匕首,堪堪停在她眉心。
他低头,看着沈青梧。
沈青梧嘲笑:“怎么不刺下来?优柔寡断。”
张行简提建议:“那请将军放开在下这个优柔寡断的人。”
沈青梧:“不。”
沈青梧将腰带扣在他身上,她乱七八糟的动作让他外袍凌乱微散,他俯身撑在她上方,几绺发丝落在颊上,和平日整洁的张行简不同。
沈青梧慢慢笑开,她开始咳嗽,因咳嗽而面颊染红,眸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你做梦。”
她蓦地伸手去点他胸口,张行简反手来挡。
二人一人躺于地,一人低伏着身。她分明武功高,但此时因伤而病得厉害;他武功只是世家郎君的上佳水平,此时阻拦一个病人并不勉强。
张行简:“你发烧了,该休息,而不是……”
沈青梧一掌拍在他胸口,震得他气血翻涌。他的匕首挥断她几绺散发,二人近身搏斗,气息都变得急促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