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热是有些害羞导致,但并不是跟顾长逸在一起的那种害羞,是思想公布于众,有种初穿裙子被人打量的害羞,既不好意思听到夸奖,又怕听到不认同,或是贬低。
“找到了没有?”
顾长逸洗好手出来,看到穆冰莹在盯着对面两个看得聚精会神的人,手里握着报纸不动,明白她的心思,笑着走过去,拿起另一份报纸摊开寻找。
才刚寻找不到两秒,就看到了文章标题,在最重要的二栏版块,两道横幅字体放大加粗:
文艺第一朵迎春花
玫瑰著文章·《南燕》
“我看看。”
穆冰莹还没吱声,顾昌巍突然又伸手要把报纸拿过去。
顾长逸捂住不给,“报纸和杂志都是一样的,又不是两种内容。”
他媳妇写的文章,他还没来得及看登成什么样,这两人倒是一个比一个看得欢。
小胡眼疾手快,拿了一份报纸摊开在顾昌巍面前,“司令,这里,这个比杂志字还要大,比杂志标题还要威风哪!”
顾昌巍被报纸吸引过去,没跟儿子计较,看着醒目的标题,露出满意又带着一丝自豪的笑容,看向穆冰莹,“冰莹,写得好,我原以为咱家要是能出一个写稿上报纸的孩子,会是老二,没想到会是你,我刚看了,行文流畅,文字朴实,非常符合知青下乡的氛围,要是故意卖弄文字,就会与氛围格格不入,现在不乏那种文章,老二就会卖弄那些。”
“夸就夸,怎么还踩一捧一了,虽然我喜欢听,但我也得为老二辩解一下,他是喜欢作诗,喜欢华丽的文章,风格不同,没有谁好谁差。”
顾长逸已经读过这篇文章了,但仍然看得专注,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新鲜。
穆冰莹同样如此,这一小会,她沉浸在圆梦的心情中,享受这种难以用语言叙述,难以分享给别人的满足感,每一个字的背后,都是一幅画面。
是她在黑暗的房间里,仅凭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用浆糊将烧得焦黄的纸片一点一点糊起来,着迷看着自己救回来的文字。
是她在旧仓库里,冒着被人发现,发配到农场受罚的风险,偷偷将书塞到衣服里,再从门缝里侧着身挤出去,从狗洞里弯着腰爬出去。
是她在人人喊打的地盘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寻找微妙的缝隙,将古籍字画偷偷保存下来,一路噤若寒蝉,在随时会被全车厢同伴发现的刺激下,不敢睡觉,撑着眼皮熬完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惊心动魄回到家里。
是她一次次在半夜爬上山,听着狼吼蛇嘶,用眼睛将文字刻在心上。
是她与死神擦肩而过,在穆溪村,在农场压抑了数年,因为创作心不死,终于熬到了今天,看到她笔下的文章,她想表达的思想,光明正大出现在报纸头条,印在杂志重要内刊,被数万人看到。
穆冰莹喉咙哽塞,眼眶发酸,眼前的字都开始模糊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过往种种就像是吐出的气一样,逐渐烟消云散。
有了今天的结果,过往全都值了。
她不禁想到一直坚持的那句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忽然,温暖的手掌放到她的左肩,温度传至她的心脏,穆冰莹转头,对上顾长逸肯定、心疼、赞赏的目光,无声一笑,抚住他的手,彼此的温度缓缓融在一起。
“写得真好,冰莹姐,你写得真好。”小胡拿着报纸看完了,“这个南燕太不值了,陆横真的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好人。”
报纸与杂志,第一期止于南燕说迟早有一天会捂热陆横的心。
“这个陆横,当初下乡,该送去兵团当战士。”顾昌巍指着下菜窖那一段文字,“当了战士,就做不出这种让南燕跳下去的事情,也做不出什么都让南燕做,还不知感恩,反倒蹬鼻子上脸的事。”
听到公公一本正经教训陆横,穆冰莹低头笑了,“爸,您说得对。”
“南燕是傻姑娘,她自己站在比零下十几二十度的冰窖里,陆横帮她接个菜,她就那么感动,真是傻。”小胡手里捧着杂志,“让她先进屋,她也能感动,这么好的姑娘,我要是遇上了,肯定好好珍惜。”
餐厅响起笑声,都被小胡的认真与气愤逗笑了。
当天下午,郝从云打来电话道贺,第二天下午,郝从云又打来了电话:
“冰莹,我们原以为要发表到登雪山之后,才能引起热烈反响,没想到第一期发表后,才过了一天,就收到了很多寄给你的信,杂志销量比第一天翻倍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啊,社里领导非常满意!”
又过了一个星期,第二期发表完之后,穆冰莹去买菜,开始陆陆续续听到大院里有人聚在一起议论。
议论的人情绪相对稳定,如开始所料,前两期虽然超乎预料,但还不够引起现象级讨论。
等到了第三期发表,穆冰莹已经逐渐适应了最初的兴奋,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睡不着觉,早早爬起来磨豆浆做早饭,让时间过得更快一些。
但她适应了,家里三个人却没有适应,一大早下楼,就看到公公和小胡紧锁眉头,一脸即将爆发的愤怒,盯着报纸杂志一声不吭。
顾长逸明明是看过的人,也跟他们一样,嘴角紧抿成一条线,就跟第一次看到似的,气得不行。
穆冰莹心里哭笑不得,走过去坐下,碰了碰他的肩膀,“你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看过了么。”
“我当时看得投入,没这么生气。”顾长逸用力叠起报纸,“一个月过去了,一起来看到爸和小胡看得这么生气,这是我媳妇写的文章,我当然得比他们更生气,我得当最生气的人!”
穆冰莹终于忍不住了,笑个不停,“神经兮兮,你无不无聊。”
“冰莹。”顾昌巍从报纸里抬头,“后面是什么剧情?能说说吗?”
顾长逸立马挡在媳妇前面,“爸,当然不能说了,怎么可以提前剧透,你别为难冰莹。”
“呜呜呜……”
小胡突然开始抹眼泪,吸引了家里人看过去。
顾长逸:“一大早你哭什么?”
“这么好的南燕,不可以死啊!”小胡掉下了真切的眼泪,“这个陆横,太烦了,太烦太烦太烦了!上着山,因为一块饼子就害得两人身犯险境,南燕还要因为救他而死……不对,呸呸,不能死,南燕不能死!”
穆冰莹笑着掏出手绢递过去,半路却被拦截。顾长逸将媳妇的手绢塞到兜里,嫌弃看着小胡,“你哭得鼻涕邋遢,我都没食欲吃早饭了。”
“我太伤心了,我们南燕真心错付啊!”小胡嚎得更响了。
顾昌巍都忍不住了,“去洗脸。”
小胡立马止住哭声,站起来跑向卫生间。
餐桌上三个人又笑了。
顾昌巍将报纸仔细叠好,“冰莹,你这篇文章是想表达什么?”
顾长逸再次接话:“得,拐了个弯,继续来打探接下来的剧情。”
“冰莹,你不是写完会交给他审核一遍?”顾昌巍端起白粥,笑着道:“以后不用交给他,交给我检查,上面有什么动静会先传达到我这边,比他收到消息早。”
“老同志,不能为了一篇文章,就耍这样的心眼子。”
顾长逸急忙转头抓住媳妇的胳膊,“别听他的,他有时候得出差好些天,经常不能准时回来,不如我能随时出现在你面前。”
顾昌巍冷哼一声,继续喝粥,没有坚持抢儿子的活。
看到自己的作品,连公公都急着看,穆冰莹心里除了高兴,还增添了很大的信心。
她有些迫不及待想打电话问问郝从云,或者去大院里人经常聚在一起的地方,菜站,供销社,去听一听那些人今天会是什么反应。
吃完了早饭,顾长逸今天不用去军区,主动陪着她一起出门散步,还主动拉着她往中心楼那边走。
穆冰莹原本想打电话给郝从云,但想到第三期才刚发表第一天,具体怎么样,得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知道,便没有选择打过去问,等着他打过来。
星期天早上的菜站,比平时人还要多。
除了每天必买菜的妇女,周末休息的年轻人,也都跟着往这边挤。
自从报纸杂志上出现过《南燕》这篇文章,军区大院菜站门口就成了辩论大会,越来越多的人主动聚集在这里,扒着陆横和南燕的各种行为输出个人观点。
每一次都讨论得相当激烈。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维持两个月秩序的菜站,又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
经过快一个月,《南燕》故事与人物逐渐展开,讨论的人分成了两个阵营。
今天第三期一出来,每个人都嗅到了自己人物的高光与弧光,忙不迭冲到菜站,有的早饭还没吃,手上拿着鸡蛋馒头,一边吃着,一边反驳对方论点。
顾长逸与穆冰莹到的时候,“南燕”“陆横”“熊”“知青”“雪山”在菜站上空飘着。
菜站已经吵翻了天,个个脸红脖子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