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穆冰莹梳好头发,换好衣服,打开房间门,来到井台刷牙洗脸。
洗清爽了之后, 走到院角, 剁了野菜,拌上米糠, 放鸡鸭鹅出来吃饭, 再收了鸡蛋,来到厨房。
看似日复一日的生活, 心情却有了变化。
今天早上不会再有顾长逸过来吃饭, 如果再另外准备一些白面做的食物,定然会遭到全家人反对。
穆冰莹笑了笑,把昨天晚上锅里剩下的河蚌肉烧面皮,热了一下, 等到大锅冒了烟,舀了水洗手,拿上搪瓷盆,出了院子,去食堂提前排队打饭。
天色还早, 村里人都在家里忙着,食堂门口没有几个人, 但是大锅同样已经冒起了白烟, 玉米面的清香飘散在空气里,让人饥肠辘辘。
七小爷提着泔水桶出来, 看到她一愣, “冰莹来这么早?”
“也不早了, 再过十分钟就摇铃了。”出来时在家里看过钟,穆冰莹走上前想帮忙,“我来帮您拎。”
“不用不用,你不是昨天才从大队医务室出来,好好歇着。”七小爷拎着泔水桶走的飞快,不一会儿就从后面走回来,“来,进来吧,饭都已经做好了,我先来给你盛。”
穆冰莹露出笑容,走了进去。
村里人多,食堂做好了饭都是要提前盛出来,桌子上摆了三个大圆簸箕,里面堆满了刚出锅的玉米面窝窝头,黄澄澄的看着很是暄软,地上并排放着几个大铁桶,正冒着热气,是高粱面煮红薯干。
七小爷拿起长勺子,从里面舀了一勺又一勺,专门捞了很多红薯干,盛到穆冰莹拿来的搪瓷盆里。
穆冰莹自己按家里人头数,拿了窝窝头放进搪瓷盘里,看到七小爷已经把稀饭盛好了,“谢谢七小爷。”
“不谢。”七小爷又突然回头,从灶台的盆里拿出一个鸡蛋,放到窝窝头边上,笑容慈祥道:“补补身体,你还是太瘦了。”
穆冰莹笑了,又说了句:“谢谢七小爷。”
从小到大,七小爷经常把自己的鸡蛋分一个给她吃,拒绝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老人家很固执,非要给到她手里不可,所以现在她都不浪费那个时间了,没将手里端着盘子和盆再放下,直接说谢谢。
她打算过两天送点白糖过来给老人家。
“冰莹?来这么早。”
村支书每天也是要比其他社员早起,因为他要在社员们还在吃早饭的时候,站到村口摇着上工的铃铛。
穆冰莹打了声招呼,正想走,听到村支书问:“我看小顾昨天晚上走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几天吧。 ”
穆冰莹想到结婚要开公社证明的事,去公社开证明,要先在村里开好证明,去了公社才能知道你是谁,想了想,开口:“三大伯,我要结婚了。 ”
村支书本来眼睛还犯着困,一听顿时瞪大了,“结婚?好事啊!这么好的对象是该早点结婚,早点嫁过去才对,免得夜长梦多。”
穆冰莹笑着道:“三大伯,等下社员上完工,我去村支部找你,你帮我开个结婚证明,我去公社盖章。”
村支书脸上的喜色一顿,过了好几秒,突然叹了口气,“冰莹,现在人少,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该上族谱还是要上,否则去了城里一点底气都没有,等你上了族谱,我出钱让你去拍张照片,到时候把你名字和照片拿到前后村,县里,市里,给其他族人都看一看,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去找人,就都认识你了,想要办什么事,也多了很多门路。”
听到要拿着自己照片到处给人看,穆冰莹都快要窒息了,“三大伯,结婚以后我又没工作,天天待在家里,没什么事要去求人的,其实这个族谱上了根本就没多少意义,我要是不愿意帮忙,就算把我名字写在公社大门口,也没有任何作用。”
穆冰莹虽然话是这么说,知道一旦写上了,就可能会出现很多人借着顾长逸和顾家的名头,在外‘狐假虎威’,她是不知道村里族谱的意义有多大,出生没多久就赶上了不能祭祖进祠堂。
但是史书里写了很多这样的事,一人当官,族人成了恶霸,地方官不敢管,百姓有苦说不出,也有无数官员,因为族人出事被拉下马。
她知道村支书是想给村里多一层庇护,不会纵容村里人去做什么,但谁知道时间久了会不会发生仗势欺人的事,只要发生了,就会连累顾长逸,连累顾家。
再说,等时局真的好了,村里修缮祠堂,修订族谱等等事情,通常第一个找上的就是族谱上有出息的族人,让他们出钱出物,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靠嫁人上族谱,这种事每当有人提起一遍,她内心就会生出越来越多的躁郁。
对她来说,上族谱,好处没看到,麻烦已经显而易见一大堆了。
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个族谱都没必要上。
现在是社会主义,又不是同族一荣共荣,一辱共辱。
“你还年轻……”
村支书还想再劝,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对话声,将话咽了回去, “现在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等吃完饭,社员们都上工了,你来村支部开证明的时候,我们再接着聊。”
穆冰莹看了看他,也没有再说话,端着饭回家。
穆家人都起来了,董桂红正在厨房用煤炉子给女儿下乌鸡面,从厨房窗户抬头看到女儿,一眼就看出面色不对,拿抹布擦了擦手,走进堂屋。
“怎么了?”
穆冰莹把饭放到桌子上,想等家里人吃了早饭再说刚才的事,免得影响食欲,“没怎么。”
“没睡醒?还是哪不舒服?”董桂红盯着女儿看了一会,突然笑了,“是不是今天早上没有小顾了,感到不习惯了?”
“什么呀。”
穆冰莹被这句话一逗,没刚才那么烦躁了,“妈,您在厨房忙什么呢?早饭我都烧好了。”
“不是还有乌鸡汤,我给你下面条吃。”董桂红看到女儿笑了,心里也放心了,“来端碗吃饭。”
王雨娟洗完脸进厨房,看到大锅里冒着热气,“妈,河蚌肉面皮谁吃啊?”
“你吃。”
“哎,那我就拿碗盛了。”锅里就剩下两小碗左右,不够全家一人一碗的,王雨娟看到小姑子有乌鸡汤面了 ,也不客气,拿两个小碗把锅里的面皮都盛了出来,“壮壮,来端碗!”
董桂红回头看见大锅里的面皮都被盛干净了,没好气道:“面皮烧得那么辣,你一大早上吃能受得了,壮壮那肠胃能受得了?吃你自己的就行了,壮壮吃乌鸡汤面。”
王雨娟虽然很想说,真要是吃了肠胃受不了,也是她受不了,不可能是她那什么都吃的儿子肠胃受不了。
但是儿子有乌鸡汤面吃,更好,她就什么都不说了,端着碗进堂屋,谁要吃谁吃。
一家人坐下吃了早饭。
“唉,这就梦醒了,前几天的好日子就这么没了。”王雨娟吃了一碗半面皮,剩下半碗被穆江波吃了,她看着吃得干净的碗,忍不住发出感叹。
董桂红把最后一块红薯干嚼了咽下去,“家里还有那么些肉,还有那么一头野猪,你想吃就烧,怎么也不可能过回头些年那样的日子吧。”
王雨娟笑着道:“是哈,我把那头野猪给忘了,小妹结婚,全村人都跟着享福一顿了。”
“我刚才去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村支书了,跟他提了一下开证明的事。”
穆冰莹一说,全家人瞬间就坐直身体看过来。
董桂红:“他怎么说?是不是又劝你上族谱了?”
王雨娟紧张问:“他不会拿结婚证明来威胁你,不上族谱就不给开吧?”
穆江波皱眉,“不可能,哪有这样没道理的事。”
穆德厚看着女儿,“阿囡,他怎么说?”
“是又跟我提上族谱的事,没说给我开,也没说给我不开,刚说了一半外面就来人了,让我等下去村支部的时候再接着聊。”穆冰莹想让父母一起去,“我听他那意思,不但没死心,念头还越来越强了,不上族谱的话,不一定能给我开。”
“他敢!”董桂红把手里的筷子用力放在碗上,“他要不开,他这村支书就是当到头了,什么狗屁干部。”
“他要不开,就直接去公社找公社主任开,先在村里开这个证明,是证明有你这个人,防止到了公社,人家干部不认识你。”穆江波开过证明,知道流程,“公社有好几个亲戚在那,就算不认识你,爸妈去了还能不认识?”
“你哥说得对,等下我跟你爸不去上工了,陪你一起去。”董桂红推了推不说话的丈夫,“你听到了么?不讲话又在想什么?”
穆江波:“爸,您可别又犯糊涂。”
“小顾家里条件那么好,要是有一天莹莹受委屈了?你们可想过怎么办?”
穆德厚看媳妇脸色一变,又要扯着嗓子喊,抢在她前面说:“你是要去骂还是要去打?出了这个村子,你动别人一下,就是犯法,别人可不会像村里人一样,就这么算了,村里人为什么算了,还不是因为我们是同族人。”
穆冰莹捻着桌子上的窝窝头屑末,“爸,您还是希望我上这个族谱?”
“你还记得刚高中毕业时,去市里纺织厂参加招工,是过了头一次考试的?后来是因为身体状况被刷了下来。”
穆德厚看女儿点了点头,继续道:“能去参加,就是村支书从市里族人那边得到的消息,能过第一关,不是因为你成绩有多突出,考试就那么一回事,进厂百分之八十靠的都是关系,你要不是身体原因,已经是一个吃商品粮,月月拿工资的体面工人了,这就是在外有族人的好处,你有,别人没有,你上了,你要没有,别人有,你就被挤下来了。”
王雨娟忍不住讲了:“爸,您说的是有点道理,但是那些族人毕竟不是同一脉,要是我们村里出去的,那还有的讲,人家同一脉的人,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哪天能轮得上莹莹。”
“就是这个理,村支书也是这样想的,得要村里出去人,只是这个人刚好是我们家莹莹,他不是针对谁。”
穆德厚看媳妇女儿都不讲话,“莹莹嫁到市里,咱们什么都不了解,人家要是听说,她家里就是农村刨地的,不会有什么顾虑,但要是知道她有亲戚在市里当干部,在工厂里当副厂长,邮电局,供销社,知青办,哪里都有人,是不是要掂量掂量?小顾现在看着是好,万一呢,万一莹莹这身体,要是一直怀不上,小顾,还有小顾父母态度会不会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