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直接送他们去刑场枪毙!”
“害人精!砸死这两个恶毒的害人精!为民除害!”
烂菜叶子、石子、鸡蛋壳漫天飞羽般朝着马路中央砸过去,邹贤实面部失去血色,被拖着往前走。
一颗颗石子不断砸在他的脸上,头上,眼睛上,鼻子上,身体上,很快便皮开肉绽……
身体疼痛,比不上心里的绝望,邹贤实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比几年前那些知识分子干部接受批评的场面还要惨烈,他成了真正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面临比死刑犯还要可怕的下场!
因为死刑犯经历过一次,就吃枪子了,他这只是刚转移到拘留所,接下来还有一审、二审甚至是三审,每一次去法院,出法院的路上,都会面对今天这种人人喊打的可怕场面!
他甚至不敢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建国以后,沪城名声第一臭的人。
又是一颗石子砸在眼睛上,邹贤实哭了,绝望哭着,瘫在地上被拖着走。
李兰琼早已被吓得说不出话,原以为那天在审讯厅审完就结束了,接下来就等着坐监狱劳改。
这些天她心里很安宁,甚至在想,余生能在监狱里或者农场里活着,也算是能弥补愧疚,踏实终老了。
万万没想到,似乎全城人都知道她做过的事了,一句句“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蛇蝎心肠”“不得好死”的唾骂声传进耳朵里,一道道鄙视的眼神投在她的身上,数不清的石头和烂菜叶子丢在她脸上……
鸡蛋液糊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吓出来的眼泪,李兰琼吓得直往公安后面躲,埋着头不敢再去看众人的眼神。
本以为自己在牢里就是最大的惩罚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成了收音机故事里遗臭万年的那种人,面临如此惨境,李兰琼心里顿时痛哭出声!
同样痛哭出声的还有一个人,缩在派出所大门口不肯走出去的邬善平,“我不去!我没有那么大的罪!”
他活了半辈子了,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面临这样万人唾骂的场面!
“儿啊——”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老太太的哭喊声。
水琅看过去,发现姜老太太也从红河村来了,邬善诚站在一边扶着她。
老太太这么一喊,瞬间吸引了群众的注意,听到老太太接着崩溃喊了一声:“善平!”
人群的炮火与漫天飞羽的烂菜叶子,转移向了这一家人。
“这里!他是邬善平,是帮着邹贤实害死民族资本家的人!”
“这些人都是邹贤实的帮凶!是邹贤实的走狗!”
“他们和邹贤实一样狼心狗肺!打死他们!”
邬善平吓得脸色大变,抱着头要往派出所躲,却被拖出去,接受群众的炮火洗礼。
姜老太太喊完两句,就有石子朝着她砸过来,嘴唇都被砸出血时,觉得这些人都疯了,她这么大年纪,居然连她也不放过!
回骂了几句,却激怒了更多的人,铺天盖地的石子烂菜叶子朝她砸过来,顿时管不了母子情深,也不再哭得撕心裂肺了,拉着另一个儿子,抱头就跑。
这城里她是再也不会来了!
装着邹贤实、李兰琼、邬善平的卡车开走了,群众还追了好一段路痛骂,要不是卡车加速,能一直追到招待所门口。
人群逐渐散去,水琅走进派出所,先朝着招待所看了一眼,发现孙澄与铁蛋,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妇女,应该就是铁蛋娘,站在窗前,看着卡车离开的方向。
“谢谢你,水琅。”
储煦戴着手铐,被周光赫特别安排到了二楼窗口,看到了,也听到了外面的场面,还隔空看到了招待所里的女儿与外孙,虽然并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但只要是看到了鲜活的女儿,他就已经心满意足,“对你,我真的是感激不尽,要是没有你来到珠南,让我有了主动悔过的机会,我现在也会和他们一样,遭受人民唾骂,遗臭万年。”
有些情绪需要表达,水琅没有阻拦他的表达,点了点头,“工商局的领导来找我了,应该是知道你的事情,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聊完确定之后,安排你与女儿见面。”
储煦身体一震,鞠着躬点头,“工商局的人已经见过我了,正在等你。”
水琅眉头一挑,看来能让工商局激动的不止是詹鸿栋,还有像储煦这样的稀缺人才,居然这么快就主动跑到派出所来了,人都先见过了。
“他们找你聊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打了招呼,主要还是要找你。”
水琅跟着周光赫来到会议室。
“水琅同志,总算见到你了。”
今天只有宋会长与其他几名男干部,见到水琅有点激动,“所有特派员里,只有你效率最高,先是帮忙把当初的工商会长拉拢过来,现在还帮我们找到了工业天才,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真心悔过,愿意把技术都教出来的总工程师储煦,水琅同志,你太让人刮目相看了!”
水琅眉头一挑,“宋会长,你见多识广,这点小事,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这怎么能叫小事,纺织业是沪城的基石,不不,不能用基石形容,是沪城的顶梁柱,这些年人才大量流失,即便找回来,没个三年五年,也不会真正打开心防挑起担子,你不知道,虽然今年大规模知识分子干部回城,但其实从三年前,我们就已经开始调人才回城,接触得人很多,过程比你想象中还要难。”
宋青松会长看上去是真的兴奋,“我已经安排好了,将储煦安排在原茂华印染厂车间劳动改造,启动一批进口机器,你把你说的那些名单全部写下来交给我,明天,不,今天我就着手去安排,尽快把这个劳动改造培训班给办起来,早日为国家输送一批工业技术人才。”
水琅暂时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我等下去平安里,让平安里的弄堂干部帮忙确定名单,确定好了,就交给你。”
宋会长看上去更兴奋了:“好!”
接着,突然就冷场了。
气氛逐渐尴尬了。
水琅没有主动说话,看着宋会长。
宋会长轻咳一声,坐下了,“这个,还没有恭喜你,水慕晗同志是真的被冤枉,你真的找到证据证人,沉冤昭雪,洗清污名。”
“多谢。”
水琅说完,继续不吱声。
宋会长看了看两边的人,最终还是由自己开口:“水琅同志,上面非常重视财产返还之事,目前与高考一样,还在商讨阶段,不过像是洋房商铺,大概是明年这个时间,就能返还到你的手上了。”
水琅不动声色,“不急,经过登报一事,已经说明了国家与党是实事求是,是非分明,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相信国家的任何处理结果。”
宋会长面上顿时出现赞赏,“水琅同志,我一向知道你觉悟高,果然如此,既然这样,我也就能放心把劳动改造学习班的事情拜托给你了,另外还有……”
“拜托给我?”
水琅诧异,“纺织相关我可是一窍不通,我接下来还要配合平安里的施工改造,房管局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任务,再说你这事,本来就不该交代给我吧。”
“这个。”宋会长犹豫一下,继续道:“劳动改造班,不止是为储煦一个而办,我们国家有很多行业都缺人才,这方面当然是越多越好。”
水琅一顿,“你是说詹老?米厂也有技术吗?”
“水琅同志,我真是很喜欢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沟通。”宋会长拿了一份资料递给水琅,“不一定都是技术,其实我们非常缺乏管理人才,詹老年轻时留过洋,访问过很多国家,一路成为工商联会长,我们希望詹老也能加入劳动改造班,培养一批真正会管理的人才,填补现在因为继承制岗位造成的人才缺失。”
“这样的事,詹老会很愿意做。”水琅将资料推了回去,“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詹老他们不是正好还没有安排工作,开放商业的新政策落实,起码还要一两年,你就直接把这个劳动改造班交给詹老负责管理,就不用再担心会有人不配合了,毕竟十年前,詹老在资本家之间就是最有威望的人,十年后,他还活着,只会更有威望。”
宋会长面色再次流露出犹豫,“水琅同志,实话实说,国家与党,暂时只信任你。”
水琅终于笑出声了,“宋会长,你就不要绕弯子了,我今天已经很有耐心了,你要是再绕下去,我可就走了。”
“别!”
宋青松赶忙起身关上门,不想再出现上一次追着人跑的画面,看着水琅,叹了口气,“水琅同志,想必你也知道了,国家财政非常困难,二十年,这口气都还没喘过来,上面已经开始大裁军,缩减军需,你们要理解,千万不能有怨气,我们要一起真心地携手共同准备好改革开放,繁荣商业未来。”
水琅笑问:“宋会长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有人逼你还钱了?应该不可能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吧。”
宋会长叹了口气,“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觉悟,资本家本来就狡诈多端,都是人精里面的人精,很多时候都是表面配合,心里不服气得很,等国门一开,这些人恐怕就全都跑了,不会再回来,更不会为国家做任何贡献。”
水琅沉默一会,会议室里没有人说话。
“恢复高考后,国家有的是人才。”
“即便今年恢复高考,能成才,也得等到四年以后,再说,书本上的知识是死的,我们现在急需真正能带动国家商业的人才。”
“宋会长,我毕竟不是我母亲。 ”水琅直接道:“我顶多只能帮助你催动一些人情人脉,做不了经商的事,再说,不能都等着人证明给你看,你想要人才,为什么不自己先给足了信任,人心换人心?”
宋青松一怔,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锁,来回走动着。
过了一会,脚步停下来。
“你确定詹鸿栋,可以信任?”
“我只能保证我认识的詹老值得信任。”水琅平静道: “毕竟人心这个东西易变,谁也保证不了永远。”
“行。”宋会长一拍桌子,“我就先把培训人才这事交给詹鸿栋同志负责,不过,水琅同志,你还是得帮忙多上上心,你也知道,国家难啊。”
水琅:“……”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明白。”
“还有。”宋会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水琅同志,你心有国家,心有人民,是我们最信任的人,资本家这边,你都帮忙联系回来了,华侨商会,还是要多费费心。”
“华侨商会,还是等政策下来了再说吧。”
水琅起身,“我先去安排工人名单,对了,除了平安里居民,我能不能安排一批农村社员也参加学习?”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先这么多,到了开始收尾阶段,我得再好好理一下纲,不过不会很快完结,十万二十万字应该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