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心能看得到,这会儿大概已经血肉模糊了。足够了,他已经到了临界点,再待下去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失仪的事来。他扶着把手起身,冲沛夫人作了一揖道:“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告辞了。夫人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嘱咐仆婢,好歹别客气。”言罢也未等人来搀扶,自己朝门上去了。
每一步都是踏空,他走出卬否,神识被抻得四分五裂。
事到如今怎么补救?回首看那寂寂的院落,居然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他错了,可是难以挽回,他注定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弥生不知道别人的大婚怎么筹备的,反正她一直事不关己,日子照旧那样过。
端午之后一天热似一天,梅子树根上坐不住了,就挪到屋檐下去。弥生转回身北望,穿过檐角,能看见静观斋里八角亭的盝顶。
昨日近在眼前,明天就是大不同的了。她圈起双臂把脸扪在臂弯里,脑子好乱,乱成了一团麻。自己那么多的不舍,夫子似乎是感受不到的。他现在很忙,上次称伤在府里歇了近一个月,如今大王死了,他也应该复出了。圣人接连损失两子,对剩下的嫡系自然寄望甚高。弥生听说他进了官,拜大司马,领并州刺史。如今总算大权在握,可以喘口气,再也不用瞧人脸色了。太学祭酒成了挂的虚职,那里不过是途中的一个落脚点,现在难得再去了。几位得力的师兄也提调出来,正大光明追随左右,越发让他如虎添翼。
他不再来看她了,大婚在即,大约也忙着王宓那头的事。毕竟琅琊王氏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等闲怠慢不得。弥生知道缘故,心里仍旧不是滋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瞒不过自己。她也吃醋,嫉妒成狂。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罢了,他不来也好。再相见,恐怕自己会忍不住咬下他一块肉来。
婚期就在眼前,阿耶也从外埠赶过来了。男人有男人的交际,阿耶是重臣,常年替圣人巡狩,这趟回了邺城,朝中的同僚们要一一拜访。弥生看得出阿娘比她还紧张,忙进忙出的,有些摸不着套路。常对着满屋子妆奁发呆,在担子中间来回地穿梭,唯恐漏了什么,一遍遍把收拾好的箱笼重新翻出来清点,不厌其烦。
那天在裁衣铺子定做的钗钿礼衣也赶制好了,佛生取了亲自送来。阿娘心里正为喜事高兴,脾气没那么大了,见了面也算好声好气,没有过多难为佛生。只是阳夏的嫁妆里也备了曲裾深衣,两套喜服难以取舍,最后放在一起对比,到底邺城的手艺人本事好,略胜了一筹。
大家都忙,唯独她恹恹坐在那里。阿娘看她魂不守舍的,便过去瞧她,温声道:“外头待久了,仔细晒黑了脸。傻愣愣在这里坐了一天了,究竟想什么呢?心里有事,同阿娘说说。”
弥生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嗫嚅了下,重又低下头去。
沛夫人和佛生面面相觑,佛生到底做过亏心事,来前战战兢兢的,后来见弥生谈笑如常,料着当日的事并没有被戳破,心里才安定下来。她庆幸着还好没成事,如果便宜了大王那短命鬼,弥生这会儿可亏大发了。现在嫁二王才是对了门路,总不见得死了大王死二王吧!因对沛夫人笑道:“家家不要担心,大抵是女儿临嫁前的惆怅。”她敛裙蹲下来看弥生,轻声道:“我前头打探过,二王府上姬妾虽多,没有特别得宠的。你过去了是当家的主母,要是有人胆敢犯上,你按着心意处置就是了。二王听你的话,绝不会多说半句。就是那生养过的三房人得费些脑子,不过要打发了也不是难事。夫主跟前多说几句,什么都有了,你还忧心什么?”
弥生烦恼的不是这个,内情也不能同她们说,只得笑了笑站起来,“我是觉得屋里闷,在外面好透气,哪里是阿姊想的那样!”复又问:“十一殿下的病症怎么样了?那天说发作了,现在可好些了?”
佛生笑得有些尴尬,点头应道:“吃了几剂药,近两天好多了。就是如今瘫在床上,连人都做不成了。你们大婚他来不了,来了也空惹人笑话。”
“笑话什么呢!”弥生道,“屋子里关久了不好,阿姊要带他多出去走动。看看外面风景,心思也开阔些。”
佛生叹了口气,“他自己看不开,总觉得别人瞧不起他。我的话他要是能听,我眼下也不会那么艰难了。”语毕又笑,“说起来真是弄人,咱们姊妹,如今竟成了妯娌。等你们大婚后,我见了你还要叫一声阿嫂呢!”
弥生老大不好意思,咕哝着:“什么阿嫂,我还是照旧就管你叫阿姊的。”
佛生压低了嗓子打趣,“那可不能!现在不改口,将来你入主了邺宫,我不也还得叫你声皇后殿下嘛!”她召仆婢拿东西来给弥生过目,指着托盘里的纸包道:“这个是坊间的偏方儿,我特地求了来的。大婚前一夜用它沐浴,对女孩儿身子有好处。”
沛夫人取过来看,打开闻了闻,问:“可是那个修珍方?”
“正是。”佛生道,见弥生一脸茫然,知道她不懂,便道:“这药可是好东西,入洞房前一晚泡了药浴,第二天能少疼些个,且对受孕也有帮助。二王子嗣不多,你过门后添上一儿半女,将来地位自然稳如泰山。”
先前是没到时候,沛夫人还未开始教她闺房里那些事,既然现在佛生开了头,便唤她进屋去,从箱底摸出卷轴和小盒子递给她,笑道:“人大了,也该懂那些了。没的一窍不通,不知道怎么伺候夫主。”看看天色,外面晚霞赤红,便道:“把幔子放下来,你自己好好熟读。我先到汤池那头布置去,这药兑在温泉里,要发散一会儿才有用。”
弥生呆站着,听见说什么疼不疼的,奇道:“入洞房怎么要疼?”
佛生本来准备要告辞了,经她这么一问,真是有点答不上来,干笑着看沛夫人,“家家,这……”
沛夫人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半晌干咳了声道:“你先看书,看完了我再告诉你。”
佛生讪讪一笑道:“你这会儿问,同你说了你也不懂。还是等拜过了天地,到时候自然知道。”言罢和沛夫人行礼道别,挽着画帛施施然去了。
沛夫人拉上直棂门走了,弥生踅身进了里屋。正赶着太阳下山的当口,西边槛窗里照进一抹斜阳来。她把青竹帘子卷得高些,借着光能看得清书。
卷轴的轴杆是象牙制的,被红丝带捆扎得结结实实。她觉得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传家的宝贝,打开来一看,差点没笑出来——连篇累牍的鬼打架,花样百出。她知道这是每个女孩子出阁前都要受的教育,幸好没有别人在,她自己忸怩了一阵,心渐渐沉下来。这就是日后她和二王的相处之道吗?不情愿也没法子,那是为人妻当尽的义务。她愣愣地坐着,闹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反正横下心来一条道,走投无路也就没有念想了。
王府里屋舍不算奢华,那眼温泉倒是一等一的。水温偏热,水质也上乘。阿娘那里差人来喊话,说药汤化开了,叫女郎过去沐浴。她起身跟着皎月过去,沸汤在园子东北角,原本是个天然的深坑,后来重修了,造成莲花台模样。夫子是个守旧的人,不愿露天洗澡,便在泉眼上建了个单间。正正经经的大木柞结构,版门直棂窗,四角攒尖顶。
弥生之前自己来过几趟,很是熟门熟道。进了屋子云雾沌沌的,阿娘在里头安排久了,头发眉毛蒸得稀湿,见她来了忙招呼人给她脱衣裳。弥生这几年来习惯了样样靠自己,尤其洗澡这种私密的事,有旁人在身边简直无法想象。因推诿道:“我自己能料理自己,留个人给我把门就成。你们忙了一天,先回院里歇着去吧。横竖也就半炷香时候,我洗完了就回去。”
她这么说,沛夫人也不勉强,只嘱咐道:“泡温泉时候不宜过长,药蒸进肌理就好了。别贪舒服耽搁了,对身子反倒不好。”
旁边皓月笑道:“夫人放心,婢子留下侍候女郎,女郎要个什么,婢子办起来顺手。”一头说,一头引人往外去,回身拉上了门。
人都散尽了,弥生方转到屏风后面宽衣解带。把衣裙挂到架子上,坐在池子边上拿足尖试试水,水里掺了偏方,一股浓浓的药味儿。眼下天要转热,再洗温泉着实有点受不住。可是犹豫了会儿也没法子,一咬牙,蹚下水去,直烫得她惊叫起来。
皓月听见动静在门外问:“女郎怎么了?”
弥生觉得自己有点傻,笑着答道:“没什么,水有些烫。”
渐渐适应了,倒分外舒坦惬意,她靠在池壁上,悠悠然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版门在轨道上拉动的声音,沙沙轻响。她开始没太在意,估摸着是皓月往里面送换洗衣裳来了,转过头看看案上点的炉香,烧了大半,这一个盹儿打的时间真够长的了,便懒懒吩咐皓月拿巾栉来。
皓月没有应她,屋里雾气大看不清人,只听见席垫上渐近的脚步声。她觉得不大对劲,趴在池缘上努力看过去——那是一双云头履,掐金挑银的绣工,尊贵非凡。
她吓了一跳,慌忙退后。浓雾后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分明是方正齐楚的,可是眉眼间多了肃杀之气,尤显得恐怖异常。
她大惊失色,抱着胸叱道:“夫子疯了不成!”
是疯了,疯得无可救药。因为他感到恐惧,仿佛世界一瞬就要坍塌,他的肩膀再也支撑不起来。
他了解她,虽然垂髫之年就离家在外,骨子里还是地道的大家闺秀。她说过会对夫主尽忠,那就意味着今天过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必须破釜沉舟,除了这个再想不出别的办法挽留住她了。女人的心不是跟着身子走的吗?第一次给了谁,谁就能够扎进她心底里去。二王不过是个虚衔,他才是她真正的夫主!
他带着决绝迈近她,“过来。”
“你要干什么!”她语不成调,“若是有话……等我更衣后再说。”
她吓着了,尽可能地把身体缩到水里去。如墨的长发在水下摇曳伸展,像盛放的花。他冷笑起来,“你怕什么?咱们曾经那样亲密过,这会儿见了我就像见了鬼,果然是喜新厌旧得厉害。”突然沉了嗓子重复,“过来!”
她头皮一凛,下意识躲得更远些。心在胸腔里骤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是跌进了他张开的网,这回要挣出来只怕不易。她只有放稳声息,尽量装得从容冷静,“夫子,咱们有话好说。请夫子在外间等学生,我收拾好了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