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缝隙里看着徐添离开, 林悠转过身,却看见自家姑娘双手抱胸,一副小大人模样盯着自己。
林悠想起先前的窘状,有点不好意思, 故意斥问:
“看什么看?”
韩念人小鬼大绕着林悠转了两圈, 一边转一边打量,把林悠看得心烦, 在她爆发前一秒, 那丫头果断停下脚步, 站在林悠面前, 问出一句:
“阿娘你不喜欢师父吗?”
林悠蹙眉道:“不喜欢。”
韩念说:“我师父人还不错, 他对我也挺好的,你要不将就将就?”
林悠扬手就在她头顶敲了一记爆栗子:
“将就个屁!对你好我就要将就?你要喜欢他, 那你去给他当姑娘去!”
韩念揉着脑门儿, 见林悠有些生气,她却狡黠的笑了起来,笑得林悠莫名其妙。
韩念抓起桌上一颗红彤彤的果子在手里抛了抛,然后又敏捷的接住,像个假小子似的往椅子上一跳, 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林悠脑仁疼,不动声色的去拿挂在船舱壁上的鸡毛掸子……
看见自家娘亲的鸡毛掸子, 韩念总算吓得规矩了些, 从椅子上下来,乖乖巧巧的用屁股坐在椅子上, 对娘亲甜甜一笑卖乖。
算她识相。
林悠对她扬了扬鸡毛掸子以作警告。
反正已经回来,林悠就不去染房了,准备烧饭。
拿了一篮子豆角出来摘, 中午准备做个豆角肉片焖饭,娘儿俩就凑合一顿了。
韩念在林悠身旁坐下,主动帮着摘豆角,一边摘还一边不放心的问林悠:
“阿娘,您真的不会嫁给我师父吧?”
林悠瞥她一眼:“什么意思?你是想我嫁还是不想我嫁?”
韩念大大的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扭扭捏捏的说出真话:“当然不想了。”
林悠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你是师父的?”
韩念说:“他是我师父,教我本事,我当然觉得他挺好的,但师父是师父,要给我当爹我不要。”
林悠说:“你不想娘找男人是不是?娘也不想找,咱娘儿俩衣食不缺,过得挺好的。等你长大以后嫁了人,娘给你带孩子。”
韩念想了想:“我也不是不想你找男人啊,有合适的,有你喜欢的,找了也无妨!我怎么着都能跟他相处好。我就是觉得我师父不适合,他那个人粗得要死,舞刀弄枪,一身的臭汗,吃饭还总吧唧嘴,对了,他还不爱洗澡。我最讨厌他的就是这一点,人怎么能不洗澡呢?他不难受啊?自己闻不见味儿吗?我是他徒弟,跟他学武,我能忍他,可你要是跟他,就得一辈子时时刻刻的对着他,多难受啊。”
林悠被闺女的小孩子发言给逗笑了。
若说这几年林悠最大的安慰,就是养出了这么个三观正确的小丫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她小小年纪就能理解通透实属不易。就是性子上稍微欠缺一点点,完全没有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今天我师父把话跟你挑明了,你也跟他挑明了,这事儿也不知怎么解决呢。”
林悠看着女儿正经说话时,好几个瞬间都跟韩霁的模样有重叠。
韩霁的基因好,哪怕林悠没怎么刻意教过女儿,但她却就是比同龄孩子更成熟,想得也很深远。林悠也没把她当孩子,和她沟通就像是朋友,小时候她可能不理解,但这两年大了些,林悠的话女儿一般都能听懂,所以娘儿俩现在什么话都能敞开了说。
“唉,实在不行咱就走呗。他是你师父,不好闹得太僵,反正娘有钱,有本事,去哪儿都能过。”林悠说。
从前她的主业是画画,可惜林悠这个名字闯出了名头,如今却不能用,幸好她还有一手染布的本事,当年她能让濒临关门的海氏布坊火起来,自然也能重新染出新花色,这些年给水云寨赚了不少钱。
她自己也习惯了在水寨里生活,如果徐添不再纠缠她也不愿离开,但若他执迷不悟的话,林悠也不会为了图安逸就在此处耗着的。
韩念看着手里的豆角,问林悠:
“阿娘,我爹……真的死了吗?”
林悠如常回道:“真的啊。”
韩念轻叹了声,林悠见她这样,问道:“今儿又有人说你没爹啦?”
韩念低头没说话,林悠一边摘豆角一边劝她:
“有爹没爹的关系不大,你过的是自己的日子,不管是爹和娘都不能陪你一辈子。”
“你没爹,可也没比别人差在哪里,娘一个人不也没让你过苦日子,对不对?那些有爹的又怎么样?摊着个好爹便罢了,摊着个吃喝嫖赌抽的爹,在外面丧头耷脑,给人吼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回到家里逞英雄,抡着棍子打老婆孩子,这中爹还不如没有,你说是不是?”
韩念想到大胖他爹好想就是这样的,喝醉了就打他娘和大胖他姐姐,有那种爹,他还敢嘲笑韩念没爹。
忽然察觉不对,韩念怀疑道:“娘,你不会是被我爹打了才跑出来的吧?”
林悠一愣:“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你爹才不会打我呢。他对我可好了。”
见韩念一脸质疑,林悠觉得很有必要给韩霁正一正名,省得闺女在那胡思乱想。
“你爹啊是个极好的人,他在我们家乡是个极其受人尊重的先生,他育人子弟,他……”
林悠正要开编第一百零一个小故事,谁知一开场就给女儿撅了:
“娘,你上回还说我爹是行医济世的大夫。”
林悠:……
“上上回说他是打猎的。”
“再上上回,你说我爹是马革裹尸的将军。”
“娘,我爹到底是干什么的?您能不能想准了再说?”
林悠:……
这就是孩子越来越大的烦恼。
不好骗了。
可是林悠已经记不得她曾经给韩霁编造出了多少个身份,闺女小时候,全当睡前故事讲的。
韩霁是什么身份,完全取决于林悠当天晚上想讲什么故事。
可她讲的是情景剧,谁知道女儿把她从小听的这些故事当电视连续剧看。
她自行把剧情串联起来,这就导致林悠的编剧事业相当难继续,因为说一个谎,就得用无数的谎来填补,最闹的是,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从头到尾到底说了多少谎。
“我爹到底是什么人?”韩念追问。
林悠尴尬:“咳咳。你爹……其实就是个普通人,我,我以前是想让你多想着一些你爹,才跟你编了那么多故事。”
韩念早就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儿了,她早就猜到她娘嘴里的爹和她真实的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那他真的死了吗?”韩念并不在乎爹爹是什么身份,哪怕是普通人,只要活着,就有念想不是。
林悠果断道:“哦,这倒是真的。他要没死,我也不会一个人带着你了。”
韩念盯着林悠看了一会儿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平静接受这个失望了很多次的答案。
林悠暗自甩了一把冷汗,这丫头越来越难缠,以后说话可得长点记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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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悠刚到染房,武进家的婶子就来找她,没头没脑问一句:
“九娘,是真的吗?”
林悠不解:“什么?”
武进家的说:“外头都在传,说二寨主马上就要娶你了。”
林悠惊掉眼球:“啥?”
昨天他才表了个白,怎么今天就谣言马上就要娶她了?
“哎哟,你就别瞒了,大伙儿都知道了。”武进家的说着,一副很为林悠高兴的欣慰神情:“太好了,你要嫁了二寨主,那以后我们见了你可得叫你一声二寨主夫人了。”
“别别别。”林悠果断否认:“这玩笑可开不得!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们从哪儿听来的?”
武进家的说:“什么无稽之谈?这是二寨主亲口在码头当众说的呀,他说他徐添这辈子非你林九娘不娶,从今往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娘儿俩,就是跟他徐添作对!好些人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呢。这还有假呀。”
林悠如遭受了一道晴天霹雳。
她的亲娘七舅老爷呀,这个徐添,简直了!
本来林悠还能当昨天的事情没发生,低头躲避一阵,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他这么一昭告天下,林悠在这水云寨待的日子可以直接倒计时了。
她没有办法对所有人解释自己和徐添没有关系,更何况,他是这寨里的二寨主,在寨里人眼中,他能看上自己这么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简直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要是直说自己不同意,没准人家还要说林悠不知好歹呢。
所以,水云寨是留不得了。
林悠跟武进家的交代了今天染房要做的事情,就说回家拿个东西。
回到船舱之后,林悠取了个装吃食的大篮子,给自己和念儿一人带了一套换洗的衣裳,将这些年攒的银票分开藏好,然后提着篮子直接去了书舫。
唤出韩念之后,母女俩就沿着水云寨的出寨路口而去。
除了水云寨的总坛附近生人勿进,十步一哨岗,其他地方受水云寨保护的百姓们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娘,我们这是要离开寨子吗?”韩念被林悠牵着手往外走。
她今早到了书舫中,大胖和小虎就来跟她道歉,说昨天是他们不对,以后肯定不敢再乱说话,韩念还觉得奇怪,后来学堂里的其他人告诉她,徐师父昨天在码头说的话。
韩念听到那些,当时就猜测她娘肯定要带她离开寨子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她娘牵着她手慢慢走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跑路的。
林悠笑容满面跟路上一个婶子打过招呼,嘴皮子不动,跟韩念回道:
“是啊,舍得吗?”
韩念回头看了一眼她住了八年的寨子,要说一点不留恋是假的,可她从小就知道,寨子不是她的家,有娘亲的地方才是。
“舍得。跟着娘,去哪儿都成。”韩念回道。
林悠满怀安慰,搂过女儿的肩膀,在她小脸上掐了一下:“乖囡囡。”
林悠带着韩念,一路打着招呼出了寨,出寨的理由是到镇上买点染料,她是水云寨的染布师,守门的兄弟大多认识她,更何况二寨主昨天在码头上的一番言论,已经传遍了整个水云寨,如今大伙儿看她的眼神就跟看二寨主夫人没什么两样,根本不会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