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正要去捡,男孩先一步将钱串拎了起来,带着三分嫌弃拈在两指间。
他拧着眉头看了看,忽而仰首一抛,钱串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宫墙,不知落到了何处去。
苏曜木了一瞬,那一瞬里,他血气冲脑。
而后,谁也没料到他会发疯般地扑上去:“你还我!!!”
他拼了全力,四岁的小身子撞过去,竟将七八岁的哥哥撞了个跟头:“你还我!你还我!”
“小十二!”周围原在冷眼旁观的另几位兄长都吓了一跳,都冲上来拉他,宫人们亦大惊失色,众人七手八脚的,终于将他拉了开来。
“你敢打我!”那位兄长双目猩红,抹了下脸上被他挠出的血道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伴着这句话,他冲向苏曜。宫人们唯恐闹得收不了场,好歹阻住了他。
接着,他们就都被送去了长秋宫见皇后。
可那日正值除夕,皇后忙着面见命妇们,实在顾不上这样的闹剧。就又让人将他们送到了东宫,让太子评判是非。
苏曜在去长秋宫的路上还生着气,但在去东宫的途中,就已后悔了。
他知道东宫里住着的是他的皇长兄。可对方好似与皇长兄很熟,他却从来没见过,也不知皇长兄会如何罚他。
他怎的就把母妃的话忘了呢!
苏曜懊恼不已。
入了东宫,德仪殿的辉煌更吓得他不敢抬头。
同来的几位兄长衣着华贵,唯他的旧衣旧鞋看起来格格不入。
他沉默地站着,那位兄长行至茶榻前,张口就告他的状。自是省去了前面的诸多细由不提,滔滔不绝只说他打人。
说完,还着重给皇长兄看了脸:“大哥您看他挠的!疼着呢!”
“传太医来。”苏曜听到皇长兄说。
转而就听皇长兄叫他:“十二弟,过来。”
他往后缩了一下,被身后的乳母暗暗一推,又不得不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死定了。
待他走到近前,苏昭问他:“你七哥说的是真的?”
他到此时才知道,那原来是七哥。
他死死低着头,什么委屈都不敢说,闷声道:“我错了。”
苏昭目光微转,和颜悦色地跟另几位皇子说:“你们先去侧殿歇息。”
一瞬间,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看了苏曜一眼才施礼告退。
苏昭静等他们走远,才一伸手,将苏曜抱到膝头:“告诉大哥,为什么打人?”
在母妃离世后,已经好几个月没人抱过他了。
苏曜不大适应地僵住,苏昭笑起来:“挠人这么厉害,你是属什么的?”
往后,他不太记得大哥还说了什么话哄他,他终于扛不住大哭起来,嚷嚷七哥抢了他的东西。
再往后,大哥将他带去了长秋宫。
他听到大哥跟母后说:“他生母没了,七弟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他。依儿臣看,他身边的乳母宫人也没有多尽心,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母后,您让他跟儿臣住在东宫吧。”
那日,母后应了大哥所言。苏曜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件好事。
他当晚就住进了东宫,大哥还着人去帮他寻了那个钱串,只是没有找到。
后来的事情,苏曜后来回想,总嫌自己太不懂事。可当时的他却顾不上那许多,听说钱串真的没了就又大哭一场,撕心裂肺地喊母妃。
“母妃……”他薄唇翕动,呢喃自语。
宣室殿中的一众宫人闻声无不低头,年纪轻些的宫女甚至禁不住地红了脸。
陛下真是……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唤静太妃。
好在只唤了这么一声,他就又睡得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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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觉睡了三日,醒来时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灯火映照出的昏黄光芒在眼前凝成一个个光团,苏曜看得厌烦,嫌弃地皱眉,缓了半晌,才慢慢看出这不是紫宸殿。
什么鬼地方……
苏曜抬手扶住额头,想坐起来。刚一撑身,听到林城的声音:“陛下醒了?”
这声音里带着分明的欣喜,苏曜瞟了一眼,看到林城疾步走来。
他仍想坐起身,却因胸口的一阵剧痛脱了力,只得又躺回去,轻啧一声:“林城啊。”
林城抱拳:“臣在。”
苏曜锁眉:“朕发现一件怪事。”
他的声音虚弱已极,加之神情沉肃,令林城骤然紧张:“什么?”
苏曜咂嘴:“看到人醒了,第一句话就问‘你醒了?’,真是傻子一样的搭话方式。你说初时是谁想出来的?”
林城:“……”
苏曜含笑扭头,看到他额上青筋狠跳。
他自顾自地笑了两声,再度想坐起来。林城伸手,将他一阻:“陛下伤势未愈,得好生休养。”
“睡得难受。”苏曜无所谓地摇头,锁眉忍住疼痛,在宫人上前搀扶前便已执拗地坐起身。
他深吸了口气,眯眼又笑笑:“那些百事晓怎么样了?”
林城颔首:“的确看出了些东西。”
“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静母妃呢?”
林城浅怔,沉默以对。
苏曜的神情滞了一瞬,就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没来过就算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言毕,他不怕死地想站起来:“朕出去走走。”
话没说完,眼前就一黑。
“陛下!”张庆生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知他拿定主意就必要为之,忙想了办法,“下奴备个轮椅来!”
谁要坐轮椅啊。
苏曜撇嘴想说话,却头晕得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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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馆里,顾燕时一连三日忙得不可开交。
并非有什么事非做不可,只是她若不让自己忙起来,脑子里就会不住地胡思乱想。
好在旧宫这个地方,想找些事情也不难。昨日她就拿着小铲子到那山坡边除草去了,大半日的工夫除了半面山坡的杂草,吓得花房的掌事面色惨白地来跟她告罪,连称自己疏于职守。
如此这般,她今日若再去除草也不大好了。就画了大半日的风筝,打算等风筝晾干就出去放风筝打发时间。
画风筝的时候,她心里也还是烦烦的。
她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恨他恼他、对他避之不及,心里又偏生担心他。
她怕极了他会死,一设想丧钟敲响的声音就禁不住地战栗。顺着这份恐惧,她又常鬼使神差地想他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她是讨厌他那副狐狸一样的笑容的,现下却觉得那样的笑让她心安。
抛开这份心忧不提,这两日不胫而走的传言也让她心烦意乱。
宫人们私下里说,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总在唤她。
他唤她干什么……
她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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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和暖的阳光下,苏曜坐在木质轮椅上,一路面无表情。
宫人们噤若寒蝉地跟着,终于捱到北边的园子里,他启唇:“停。”
张庆生忙停住脚步,令轮椅停稳。接着就见苏曜双手一撑扶手:“朕走走。”
“陛下!”好几名宫人几是同时要冲来拦他,又在他皱眉的刹那都僵住。
苏曜撇撇嘴:“再废话杖毙。”
宫人们脸色一白,瑟缩后退。张庆生虽还在他身侧,却也不敢在拦,硬着头皮伸手扶住他。
苏曜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的剧痛虽又涌了一阵,却随着缓息舒畅了许多。
他静立着缓了一缓,待得眩晕散开几分,就推开了张庆生。
他满脸厌烦:“只是走走,死不了人,别跟着朕。”
张庆生心惊胆寒地看着他,视线半分也不敢移开。
经此一道,他的命都是陛下给的,万不敢再让陛下出事。
苏曜尽力平和地缓着气,步步前行,终于走到了山坡旁。
这山坡很显眼,他早就看见了。在洛京皇宫里没有这样的地方,让他觉得有趣。
他抬头望了望,觉得山坡并不太高,想上去看看。可提步刚登两步,就被胸口骤然席卷的疼痛逼得又退下来。
……算了。
苏曜摇摇头,心下嫌弃自己。正想转身沿山坡旁的小路走走了事,熟悉的灵越话音在转角处响起来。
“一点风都没有……好难啊!”
顾燕时在一旁的空地上扯着风筝线,竭力急奔。
不刮风的日子,想将风筝放起来就只能靠跑了。
兰月遥遥喊她:“姑娘慢着些,别摔着!”
“没事!”她笑起来,“你也放呀!不要干看着我!”
需要眯眼,缓了两息,驱散心底的恍惚。
他循声前行了几步,举目望去,看到一抹漂亮的颜色。
她穿着粉黄的衣裙,扯着风筝线跑跑跳跳,裙摆在跑动间摇曳不停。
再定一定神,他注意到她眼中的笑。
她笑得开怀,少了他所熟悉的小心与怯懦,唯有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