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妃二人都看向他,旁的嫔妃也都看过去,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皇帝长声缓息,眉心深深锁着,声音淡漠如斯:“贵妃先回宫去,容朕想一想。”
徐思婉窒息。
她感受到了他的摇摆不定,也品出了一缕无情。
“容他想一想”。
他若最后说服了自己信她,自然万事大吉。可若他过不去那道坎儿,她离了这长秋宫,大概就再难寻得斡旋余地。
她不得不承认,她这次棋差一着了。
她一直自问很会拿捏人心,但这回确是皇后更胜一筹。皇后拿准了他的多疑、拿准了他要顾全颜面、那准了他会在意她的旧情,一张大网早在几年前就已悄无声息地织了起来,她分毫不知,一旦落下,就足以让她逃无可逃。
更可怕的是,只消让皇后安安稳稳地赢了,皇后大概就不会留她的命了。因为只消留着她的命,她就有可能如上次一样东山再起,皇后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
徐思婉银牙暗咬,自知困局难破,可皇帝既发了话,她便也不好多耗在这里。
她只得从容不迫地起了身,垂眸轻福:“臣妾告退。”
说罢,她就转身离去。随行宫人们连忙跟上,一行人静默地出了长秋宫,唐榆打了个手势,花晨就领着宫人们压低了脚步,方便他们说话。
隔着咫尺之遥,徐思婉觉出唐榆在目不转睛地打量她:“思婉,你可有对策?”
“实话实说,暂且没有。”徐思婉口吻沉沉,一声喟叹,“皇后筹谋已久,这局不是那么好破的。我想着……”她顿了顿,“你有仿人字迹的本事,若没有其他办法,你便依着我与卫川的字迹仿两封信来。到时我光明正大的呈给陛下看,便可让他知道这字迹你仿得,旁人便也仿得,他的疑心就可减半。”
“可旁人能写出你们的字迹,并不等同于证明那信不是你们写的。”唐榆说得平心静气,低垂的眼眸里多了几分凌光,“况且,君心多疑你是明白的。这疑心他只要有一分一毫的残存,于你而言都是祸患,只是‘减半’又有何用?”
“可还能如何?”徐思婉长叹,“现如今,陛下已不信我,便也不会去审皇后身边的人。就是审了,这样的大事皇后也必定是着死忠去办,不可能招供。我若能暂且缓一缓他的疑心,也能争得斡旋余地了,日后的事……来日方长,我还能让他慢慢信我。”
“只怕皇后困兽之斗,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唐榆又道。
这话说得忽而很有步步紧逼的意味,徐思婉心下的烦乱被他一激而出,猛地回头:“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一声怒喝,话刚出口,就已后悔了。
这份火气本不是冲着他的,实是困局让人不安。却见他淡淡地低下眼帘,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还有别的办法的。”
“什么?”徐思婉一怔。
他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退开半步:“陛下的疑心你承受不起,能更少一分都好。你记清这一点,别犯糊涂。”
徐思婉听着他的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然而他不等她反应,语毕猛地回身,头也不回地往长秋宫跑去。
“拦住他!”徐思婉头皮发麻,出言疾呼。随得略远些的宫人们一时却未能回神,眼看唐榆与他们擦肩而过,徐思婉再行厉喝,“张庆,小林子!拦住他!”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追去,徐思婉亦拎裙急赶,目光紧盯着唐榆的背影,在她离长秋宫尚余两丈远的时候,脚力快些的张庆离唐榆已咫尺之遥,然而伸手时终是迟了一步,唐榆已先行迈进门槛。
“唐榆!”徐思婉又喝了声。若在往常,他必要听她的话,此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脚下一个趔趄,花晨忙将她扶住,又走几步,她也到了长秋宫门口,只看到皇帝已走出宫门,面色犹是那般的阴沉,唐榆几步上前,伏地下拜:“陛下,这书信往来之事,贵妃娘娘给不了陛下解释。因为信不是贵妃娘娘所写,而是下奴所书。”
随出来的六宫嫔妃一阵愕然,皇帝同样一滞:“你说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看向正步入宫门的徐思婉。
徐思婉却顾不上看他。入宫这么久,她第一次这样置身危险却顾不上皇帝,她只盯着唐榆,心中的无措到极致。
她于是几步走上前,顾不得施礼更顾不得旁人,下意识地挡在皇帝与唐榆之间,怔怔摇头:“休要胡说,跟我回去。”
若非恍惚间还记得这是长秋宫、记得天子就在自己身后,她更想说:求你了,跟我回去。
唐榆失笑,抬头望向她:“娘娘其实早就猜到了,是不是?下奴知道娘娘自信与陛下感情甚笃,可娘娘不能为了护着下奴,背负这样的嫌隙。”
“你住口。”徐思婉呼吸不畅,“你住口……唐榆,你住口!”
说着她抬头,急喝:“押他回去,关起来!免得他这样胡言乱语!”
张庆知晓她的心思,便也不顾圣驾,将心一横就要带着人上前。然而刚提步,就闻皇帝声音一沉:“阿婉。”
天子与生俱来的威严终是令众人一栗,徐思婉薄唇轻颤,一分分转过身,突然怕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陛下,不是他。”
可皇帝并未看她,目光从她身上越过,冷睇着唐榆:“你说。”
唐榆笑音低哑,语气中浮起一股让徐思婉觉得陌生的玩世不恭,说起这些话却很合适:“下奴倾慕贵妃娘娘已久,却可望而不可得,也知自己身份卑贱,配不上,私心里很嫉妒卫川,虽也得不到娘娘的心,却到底还有幼时相识的情分。所以……”他缓了口气,笑意更深,“所以下奴仿冒贵妃娘娘与卫川的字迹,自己给自己写信,聊作安慰,藏于那水沟之中,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却未成想会闹出这样大的麻烦,拖累了娘娘。”
他说得慢条斯理,那么熟悉的声音,在徐思婉背后响着,一分分激出她的冷汗。
她掩在袖中的长甲紧紧掐入皮肉,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慌张,一股子空洞在心里绽开,她逃无可逃地意识到:她要失去他了。
皇帝的神情却因此一松,目光从徐思婉面上一划而过,虽然仍含着疑色,但已温和了许多。
正殿中,本要回寝殿的皇后也听到这边的变故,不由黛眉紧皱。虽已筋疲力竭,还是搭着听琴的手,硬撑着走过来:“哪里来的刁奴,在这里信口胡言!”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徐思婉连忙出言。说来好笑,她在这个时候竟反倒要将皇后视作救命稻草了。
接着他侧首,冷睇唐榆:“你便是要救本宫,这主意也实在糊涂,本宫留不得你了。张庆,押他出去……杖四十,打发去浣衣局吧。”
说完这些,她只盼唐榆能闭嘴。
唐榆反笑:“是否信口胡言,下奴写给皇后娘娘看便是。”
“你……”皇后不禁一慌。她本以为这一手能让徐思婉毫无防备,可唐榆这副底气十足的样子,却像有十二分的把握能够翻盘。
唐榆也毫不客气地抓住了皇后这一抹慌张:“娘娘慌什么?莫不是娘娘早已知道那书信往来与贵妃娘娘毫无关系,却拿准了字迹相同,蓄意将这脏水泼到贵妃娘娘身上?”
徐思婉眼中一片黯淡。
他在她身边太久,也已学会了如何左右皇帝的心思,现下步步周全,不仅将戏做得好,还能反将皇后一军。
可这会要了他的命。
唐榆眼见皇后面色发白,便适可而止,风轻云淡地看向皇帝,又道:“刑部的三位大人理当还未走远,陛下不如传他们回来,等下奴写好,便可查验。”
皇帝冷睇着他,眼中一片阴鸷。短暂地死寂之后,却允了他的话:“王敬忠,去传他们回来。”
语毕他先行转身,大步流星地回到殿中。
众嫔妃面面相觑,但无一人敢作声,瑟缩地也回到殿里。唐榆自顾起了身,亦入殿去,与徐思婉擦肩而过时他不敢看她,只怕看一眼就会后悔,会想要继续陪着她。
她盯着他入殿的背影,过了良久才撑起力气,也迈进门槛。
皇帝已在主位上落座,划在唐榆面上的视线宛若刀子,笑意森寒可怖:“朕先告诉你,你若写不出,欺君,车裂;若写得出,觊觎贵妃,夷三族。”
夷三族。
这三个字落入唐榆耳中,激起他一抹嘲弄的笑。
他的三族之内,就剩他一个人了。
现在普天之下他在意的人只剩一个,车裂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