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思嫣意欲撑住笑容,然嗓中干涩,每个字都吐得艰难。
几是只凭那么一句话,就足以让她知道,徐思婉已心里有数了。
徐思婉云淡风轻地望向她,不紧不慢道:“你自己也想一想,可有哪个宫人是近来新调来的,亦或举止有什么异样。咱们身边,终究是忠心的更多,倘若你能先想个大概,便不必让无辜之人受刑了。”
思嫣滞在那里,望着徐思婉平静的面容,她的心却乱成一团。
她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惧意,哪怕从前在皇后面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怕过。
可这种惧意又有那么点似曾相识,她仔细回想,好像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次。
那时候,她本是由姨娘抚养的。有一天嫡母身边的仆妇到了她们院子里,说大姐姐被接去陪伴祖父母了,二姐姐觉得孤单,日后便让她到二姐姐身边去。
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和徐思婉朝夕相处的。可那时候,姨娘身子就不大好,手头也不宽裕,她见徐思婉房里什么都有,不仅吃穿不愁,还有许多她们这些小孩子根本用不上的金银玉器,就忍不住地动了歪心思,想拿一些回去补贴姨娘。
于是有一天,她拿了姐姐多宝架上的一个小金罐。
她本以为那是姐姐不会注意到的东西,后来才知道,姐姐那时候被爹娘束着不许多吃糖,就常会在那金罐里藏点糖吃。这样有实际用途的东西丢了,姐姐当然立刻就会发现。
而且她不仅发现了,还立刻想到了是谁拿的。但她也不问,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就像现在这样,眼中没有分毫敌意,却盯得思嫣心底发怵。
那时候她站在姐姐面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明明两个人只差两岁,她却恍惚觉得姐姐是个威严十足的长辈,而她是个犯了错的小孩。
现在的感觉也差不多就是那样。她没有太多面对宫闱斗争时该有的恐惧,却有幼者犯错后面对长辈时的那种惧怕,迎着徐思婉的视线,连呼吸都变得僵硬。
可这明明是关乎生死的事。
徐思婉欣赏够了她的慌张,做出思索的样子,又循循善诱道:“你且好好想一想……去年秋日刚到行宫那天,你差去给我送阿胶的是哪一个?便从他开始查,或许就能顺藤摸瓜。”
“去年?”徐思嫣一滞。
她自然记得,去年去行宫时没再着人去送过阿胶。
她一时茫然,视线再度落在徐思婉面上,看着徐思婉气定神闲的模样,一些不大确信的猜测开始在她心中漫开。
可那猜测太不切实际。现下的这件事,毕竟不是小孩子偷了点东西那么简单,而是宫中争斗。她于是久久不敢贸然开口,直至徐思婉蹙起黛眉,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见她点头暗示,徐思嫣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松了气:“去年我……没给姐姐送过阿胶,繁锦宫有档可查。再有……我那时是否取过阿胶,尚食局也是有档的。”
“竟是这样?”徐思婉面露诧异,心下却一松。
今天这场戏不得不唱,但她还真怕唱得过了头,以致思嫣乱了阵脚,直接在皇帝面前认罪。
现下看来,她们姐妹间倒还有点默契。
她便得以自顾演下去,露出忧色,双目盈盈望向皇帝:“若是如此……事情过去已久,倒难已查证背后是谁了。”
“且先验一验那阿胶再说。”皇帝眉宇深皱,“也或许只是你小厨房有什么人对楚良使有怨,亦或误以为那阿胶是你要用的,便只在那一碗里动了手脚而已。你莫要吓唬自己。”
“也好。”徐思婉颔首应允。思嫣牙关紧咬,勉强缓了口气,上前两步,俯身下拜:“陛下,事情查明之前,臣妾自请禁足。”
“不必。”皇帝道,徐思婉亦有些意外,审视着她,幽幽道:“阖宫皆知你不会害我,你大可不必以这样的法子避嫌。”
徐思嫣摇头:“正因阖宫皆知,我才更要避嫌。这是大事,姐姐如今协理六宫,万不能让旁人觉得姐姐存着私心,就连在关乎皇嗣的事上也能对亲妹妹网开一面。”
这话落在徐思婉耳中,她自知只是说辞,至于思嫣心底究竟怎么想的,还需私下里去问。
皇帝却显然神情一松,在他眼中,徐思婉的名声当然比徐思嫣禁足几日要紧。
他便颔首:“就按贵嫔说的办吧。”
“陛下……”徐思婉想劝,思嫣再行下拜:“臣妾告退。”
皇帝没再说什么,任由她告退。徐思婉打量她两眼,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吩咐樱桃:“先去将良使没用完的阿胶尽数取来吧。”
樱桃福身而去,只消片刻,就将东西取了来。那一匣阿胶分量极重,即便楚舒月已用了半年,也还剩下一大半。樱桃将它尽数交给王敬忠,接下来自有御前宫人前去查验,不必霜华宫再多费心。
次日天明,王敬忠就将查验的结果呈到了徐思婉跟前,那方匣子里每一块阿胶都是添了东西的,也的确都是寒凉之物,只是分量极微,需经年累月地食用才有效果。至于楚舒月用的那一块为何剂量格外大,一时还不得而知。
徐思婉闻言未作置评,只含着几分惑色,探问王敬忠:“繁锦宫与尚食局的档,公公可查过了?”
王敬忠道:“查过了。一如悦贵嫔娘娘所言,那阿胶并非是她所赠。去行宫那会儿……她已有半载不曾去取过阿胶了。下奴还往前多查了半年,繁锦宫中取去的,与素日所用的量都对得上,剩不下那样整整一匣。”
“这就奇了。”徐思婉淡声,“本宫那时刚出冷宫,宫里泰半的新宫嫔都不知道本宫的事,会是谁这样急不可耐,竟还能借用本宫与悦贵嫔之间的走动做这种事。”
“贵妃娘娘。”王敬忠低下头,意有所指道,“这事……陛下心里已有数了。只是近来朝中对娘娘议论不断,陛下为着娘娘考虑,也不得不多些容让。陛下的意思是……”
他说着睇了眼左右,徐思婉会意,挥手让宫人们都退出去。
王敬忠上前两步,再续言时将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的意思是,皇后娘娘的身子已是这样了,宫权又已在您的手里,想来不会再出这样的事。阿胶一事已脱了太久,现下想追查那日送阿胶的宫人是谁已如大海捞针,不如就含糊过去。”
果然。
徐思婉心下生笑,他果然不必她多言,也会自然而然地往皇后身上想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
但面上,她只一喟:“也只能这样了。劳烦公公去回陛下,让他莫要与皇后娘娘动气,没的再节外生枝,传到朝堂上又要遭人议论。”
“诺。”王敬忠欠了欠身,“那下奴就先回去复命了。”
“公公慢走。”徐思婉抿笑。
王敬忠神色恭谨地告退,她仍自坐在那里,悠悠地品完了一盏茶。
暮色四合时,徐思婉带着唐榆和花晨,一并向繁锦宫走去。
她们姐妹之间终于可以挑明了。思嫣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真的很好奇。
而思嫣,也料到她会来了。
她步入寝殿时殿中没有宫人,思嫣独自在茶榻上静静坐着。徐思婉见状便将唐榆和花晨也留在了外头,径自走过去,在榻桌另一侧落座:“你猜到我会来了?”
“姐姐昨日与我编谎骗了陛下,今天自要私下来问我。”徐思嫣神色平静,“只是我还以为,姐姐一早就会来。”
徐思婉摇头,口吻闲闲地抱怨:“本是想一早就来的,可那会儿御前还没查出结果,我只能等等。这么一等就犯了懒,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她这么说,就像姐妹之间的随意闲聊。
徐思嫣笑了声,那抹笑在脸上停留了许久才慢慢淡下去。淡下去之后,她终是生出了些惧色,不敢看徐思婉,低着头问:“姐姐,你会杀我么?”
徐思婉摇了头:“杀你不难,可你要爹娘在宫外听说我们姐妹相残么?”
思嫣怔了怔:“只是因为这个?”
她想,若只是因为这个,那便说明这天底下已没有人在意她了。
思婉深深地吸了口气,终是说得更实在了些:“咱们姐妹几个,大姐姐在祖父母身边养了好几年,三妹性子又沉闷,只有你跟我最亲近,我下不了手。”
思嫣吁气,面上又缓出几许笑来:“那姐姐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没什么好瞒姐姐的。”
“好。”徐思婉点点头,满心的疑问在脑海中一转,先问出的却是,“昨日为何自请禁足?”
思嫣目光一凝,反问:“这事是我做的,但姐姐想栽到皇后头上,是不是?”
“是。”思婉无意瞒她。
思嫣道:“姐姐这边平白出了事,我被禁了足,皇后本就有心无力,或许就不会多想了,只会觉得是我又与姐姐争了起来。但若姐姐这边出了事,后宫里却谁都无恙,皇后不免要猜到姐姐会冲着她去。她现下那副样子,姐姐就不怕她拼个鱼死网破,直接要了姐姐的命?”
“我不怕。”徐思婉笑了声。
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皇后想动手杀她也不容易。
但转念一想,那抹笑就淡去了,她望向思嫣,缓缓道:“但多谢你为我着想。现下,皇后确是极易对我生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