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的清晨, 皇帝难得地也睡了个懒觉。
他素日勤勉,早朝从不耽误。长此以往成了习惯, 过年没有早朝时便也睡不长了。
是以这难得的贪睡反倒让宫人们不敢搅扰, 拈玫阁的院中,御前宫人们立在一侧,徐思婉身边的宫人立在另一侧, 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日上三竿,王敬忠再三思量,终是怕陛下饿着,就睇了眼花晨, 示意她一道进屋瞧瞧。
推门而入绕过屏风, 才见皇帝与倩婉仪都已醒了。眼下倩婉仪正被皇帝搂在怀中,轻声低语地说着话。
见他们进来, 二人止了音, 皇帝抬眸:“何事?”
“陛下。”王敬忠衔笑躬身,“下奴瞧时辰不早了, 怕陛下饿着,进来看看。”
“哪至于那样饿?”皇帝反问,却含着笑,看起来心情大好。接着就见倩婉仪先坐起身, 温温柔柔地道:“王公公好心, 也是该起了。一会儿用过早膳, 臣妾再去紫宸殿陪着陛下可好?有什么话也可吃饱再说!”
“好。”他随口应声,王敬忠低眉顺眼地上前侍奉,却禁不住地多看了倩婉仪一眼。
在倩婉仪侍寝之初, 他只道她也不过一个寻常嫔妃。如今大半年的光景过下来, 他愈发发现她颇有本事。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不论她说什么,陛下总能欣然应允。私下里,陛下也常在紫宸殿里提起她来,而且越提越多。
这二者之间,前者还可说“只是个略显出挑的本事”,因为宫里还有旁人办得到。
比如皇后、比如玉妃、再比如莹贵嫔,还有几位去年新入宫的妃嫔,也能将这一点做得不错。
可后者,就是实打实的本事了。
王敬忠随在皇帝身边多年,太清楚他的脾性。他是盛世之下的守成之君,但在男女之事上,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男人。
寻常男人,往往是没有多少忠贞、多少专情可言的。今日宠着这个,眼里就都是这个;明日宠了那个,就又觉得那个比这个更好。
所以哪怕是对玉妃和莹贵嫔,他也多是宠哪个才会对哪个上心。有时若忙起来,很快也就淡了。常伴君侧的资历固然会让她们多几分优势,却也终究不过尔尔。
可这位倩婉仪不一样,她不知是凭着怎样的好处,明明入宫才不足一年,已能让陛下时时想起她了。
是以自从她头次承宠之后就再也没被冷落过。哪怕在有些时候玉妃与莹贵嫔会重获风光,陛下也会在某一日突然而然地想起她来,接着就会过来用膳,亦或直接翻她的牌子。
除此之外,她还往紫宸殿送过一只鹦鹉。
王敬忠摸不清她送那鹦鹉究竟只是因为相思心切还是别有图谋,总之鹦鹉一直被养在紫宸殿里。只消陛下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擅自将鹦鹉送走。
偏那鹦鹉还会说话,虽然多半并不知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到现在还会喊她“倩贵人”。但只消它喊,陛下就总禁不住地笑,好几次都是因为这个忽而兴起,随口便说:“晚上去拈玫阁用膳。”
这些大事小情放在一起,王敬忠已笃定这位倩婉仪不是个简单的主儿。可她在陛下面前又总是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有时候连他这局外人也难辨虚实。
不过这也罢了,这有什么打紧?只消能让陛下喜欢,这就是她的本事。
王敬忠一边思索着,一边有条不紊地侍奉皇帝梳洗。几步开外,拈玫阁的宫人们也服侍着徐思婉,女孩子的衣衫首饰总是麻烦许多,早膳呈上来时她还忙着,但皇帝已收拾好,却也不及,好整以暇地坐在茶榻上等她。
“快些。”她对镜催促花晨,催促了几度,齐轩抿笑:“不急,朕今日无事。”
“哦。”她应了声,可只安静了片刻,又再度催起来:“快些,我饿了。”
他笑出声,起身悠哉踱到桌前,看了看,信手拿了枚豆沙包,又走向妆台。
徐思婉催完那一句,就摆弄起了一枚花簪。忽见一块被揪下的豆沙包送到嘴边,她一愣,侧首看看他,怔怔地吃下。
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等她吃完这口,又揪了一块喂她。就这样一个吃一个喂,等花晨将她的发髻全然梳好,一个本就不大的豆沙包已尽数吃掉,她于是连忙起身,顺手一牵他的手,急急地走向膳桌。
“这么饿么?”他好笑,她叹气:“昨日在集市上只随意吃了些面……早知如此该多吃些小吃的,其中许多看着都不错。”
说着已自顾舀了口玫瑰花粥送进口中。
他挑眉:“既有看上的,为何没吃?”
“花灯更好看。”她笑意很甜,好似还在回味昨晚的愉悦,他被她牵动心神,笑容也漫开,遂是一唤:“王敬忠。”
王敬忠躬身上前:“下奴在。”
他道:“晚上再着人出去,看看灯会上有什么像样的小吃,给宣仪买一些回来。若有好看的灯,也一道买来。”
说话间忽而变了称呼,王敬忠应了声“诺”,就忙施礼道贺:“恭喜宣仪娘子。”
徐思婉眼波流转,离席深福谢恩:“臣妾谢陛下恩典。”转而却抬起脸,笑意中多了几许促狭,“但这晋位可否先欠着?”
他原正要扶她起来,闻言一滞:“怎么?”
“臣妾还是喜欢陛下为臣妾新添的‘婉仪’一号。”她娇滴滴地仰着头,“这两个字实在好听,能不能就先用着?待臣妾来日够资历晋至嫔位,陛下再一同下旨。”
王敬忠闻言屏息,不敢抬头。
当差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敢回绝晋封的嫔妃呢,还是为着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缘故。
却见皇帝分毫不以为忤,笑着拉她起身,她身子一转,作势坐到他膝上。
他环着她,慢条斯理道:“若依朕的意思,你远不该是这样的位份。无奈有宫规约束,不好晋得太快,便是嫔位也非寻常能晋,若非资历够深,就多要有孕才行。”
说着他一声喟叹:“早知你这样的好,朕就该在大选前召你入宫,便也可像莹贵嫔一样寻个名头直接封个高位,不必这般苦熬资历了。”
“臣妾不在乎这些。”她缩在他怀中,娇娇小小,柔若无骨,“左不过都是些虚位罢了,臣妾更在乎陛下的心意,想将婉仪这两个字多用一阵子。宣仪不如婉仪听着好听,陛下就依了臣妾吧。”
“朕只是不想亏待了你。”他深深道。继而自顾凝神想了想,又笑起来,“左右也是为你另拟的位份。不如就下旨改婉仪为正五品,居宣仪之前,你的位份就先不改了,等着日后晋封嫔位。”
“这不好吧!”徐思婉讶然,“陛下已为臣妾破过一次例,总不好次次破例。不然只怕朝中的各位大人要有所不快。”
“这是朕的家事,轮不到他们多嘴。”他含着笑,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面颊,“你也不必担心。倘使有麻烦,朕自会为你挡下。你乖巧懂事,朕不会让你吃亏。”
徐思婉黛眉微蹙,好似认真思虑了再三,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那臣妾听陛下的。”
这副样子,简直不能更谨慎、更贤惠、更招人疼了。
事实上她只在窃喜,窃喜他又为她破了一次例。
昨天她一声声唤着夫君,看到他那般欣喜,就知晋位大概已近在眼前。她当时就暗自打起了算盘,想着必要推拒,只消他答应了那“先欠着”的要求,就是为了宠她又破了一次例,她便在他心底又留下了一份不同寻常的印象。
没想到,他的“深情”来得比她以为的更重一些,愿意为她破一个更大的例。
这样自然更好。
这位分终究还是不高,理应不至于真在朝中闹起什么。等到真正位高权重的时候,这种事她还不敢干了呢。
圣旨总是会在第一时间传去该去的地方的,于是不待他们用完早膳,旨意就传遍了六宫,同时也有宦官赶出宫去,将圣意知会礼部。
用罢早膳,两人仍旧没坐步辇,她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胳膊,往紫宸殿同行。行至殿门不远处,徐思婉看到一道淡紫色的倩影候在门口,待走得再近一些,她先一步启唇:“楚妹妹也在呀。”
楚舒月闻声回神,温婉的笑意旋即蕴起,盈盈一福:“陛下圣安,婉仪姐姐安,妹妹贺姐姐晋封之喜。”
“妹妹好生客气。”她也含着笑,见楚舒月见了她也并无告退的意思,索性摆出大度,望向皇帝,“天气这样冷,不如请妹妹一道进去喝盏热茶。”
这话说得就好像紫宸殿本是她与皇帝的地方,而楚舒月是个外人。
楚舒月不由神情一僵,在圣驾面前却不得发作,只得静等皇帝的意思。
齐轩随意地点头:“进来吧。”
三人便一并进了殿去,徐思婉犹自挽着他的胳膊,楚舒月只得跟在他们后面,直至步入寝殿。
紫宸殿的寝殿之中设有茶榻,皇帝与徐思婉兀自各坐了一侧,宫女又添了张绣墩来,供楚舒月落座。
不过多时,热茶端上来。楚舒月一壁拢着茶盏取暖,一壁打量徐思婉的脸色,很快笑道:“婉仪姐姐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
徐思婉闻言挑眉,隐觉下文必定不善,索性抿茶不去接口,却听皇帝道:“怎么?前些日子身体不适?”
“倒也没有。”楚舒月含笑,“就是那日臣妾去长乐宫问安,正巧碰见婉仪姐姐从殿中退出来,瞧着脸色不大好。臣妾一时也不好多问,入殿一瞧见宣国公府的小公爷在呢,才知道是什么缘故。”
徐思婉淡淡听着,懒得多看她一眼,只默不作声地打量皇帝的神情。听到“小公爷”三个字,他眉心微不可寻的蹙了一下,但等到楚舒月一番话毕,他已平静如常:“都是旧事,不必再提了。”
“诺。”楚舒月笑颜不改,垂首复又饮茶,姿态一派娴静。徐思婉执盏也饮了口,却笑道:“只怕这回不能不提了。臣妾那日进去问安,正碰上太后与宣国公夫人说话,就听了一耳朵。这才知原是小公爷正议着亲,太后也上了心,张罗着要为小公爷寻位佳偶,指不准来日还会请陛下帮着想一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