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觉得现在的世界已经改变, 弱肉强食、领地吞并都在所难免，我们都必须适应新的生活。你已经是一个大领地的领主，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心里也知道它是对的, 就不要用原来的规则去评价它是否正确, 放心大胆地做就是了。”

叶渺还是枯坐在那儿, 样子很有些颓废，连一对双马尾都好像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听完楚诚的话，她缓了口气，慢吞吞道：“问题是，我心里并不知道它是不是对的。”

楚诚摊手：“消灭残虐成熟的领主、解放玩家, 这当然是对的。”

“不……”叶渺茫然地摇头，“如果我这样意气行事让领地成为众矢之的呢？如果和魏华一样的领主因此结盟, 一起来对付咱们呢？到时候领地上的每个成员都会深陷危机, 只是因为我自私地想做一件‘好事’。还有……”

她深深吸气，眼中涌现出更多的不安：“你觉得人性可信吗？我完全不觉得。吴威、徐妩、魏华……还有之前那些在领地干坏事的人，在末世之前可能也都是这个城市里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甚至是个好人，可是末世秩序崩塌让大家一点点扭曲，有的人为了生存开始放纵自己做一些坏事, 更有人在初尝权力带来的乐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会搞出卖身契这种东西，回归什么奴隶制……”

“奴隶制”这三个字，让叶渺觉得恐怖又诡异。

她不相信有什么受现代教育长大的人类会崇尚那种东西, 可是现在, 这种怪事就是这样发生了。不仅发生了, 对方还给了自己一个“完整的逻辑”——比如欠了领地巨债的人可以沦为奴隶, 比如奴隶可以买卖。而如果确定了买家, 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卖身契”也要一起交给对方。就像楚诚说的，魏华好像在遵守什么奇怪的江湖规矩。

这一整套“规矩”和流程，滑稽、残忍且善始善终，无形中透露出一个让人细思极恐的事实：这种制度可能不知不觉中已经在T市有了规模，或者正在形成规模。叶渺虽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只见过魏华一个领主这么做，可魏华未必真的是“唯一”，甚至也未必是这种制度的创立者。他的这一套规则，或许已经被很多人默认了。

叶渺遍体生寒，下意识地拢了拢胳膊：“如果真的因为一时义气就允许自己去吞并对方，我或许就是下一个被扭曲的人。我可能也会从这个过程里尝到一些暴虐的甜头，然后、然后慢慢变成一个很坏的人，变成我现在痛恨的那种。”

她很清楚，吞并红枫村落和之前击溃无畏村落不一样。那次本质上是为了自保，她不搞死徐妩，徐妩早晚要来搞死她，但打红枫村落完全出于她自己的义愤填膺。

“……叶渺。”楚诚的呼吸微微凝滞，他缓了缓，看着叶渺半晌无话。

她看起来很害怕，配合上这副过于甜美无害的外貌，会激起旁人的保护欲，让人很想抱一抱她，给她一点支撑。

可他没有那么做。

不止是因为曾经的唐突让她心生抵触，更是因为她刚才的话让他暗觉震撼。

在听到那些话之前，他只是觉得她是一位很优秀的领主。一方面个人实力很强，另一方面领地也发展得不错，无论什么样的玩家都能在这里生存，谁都要说这里是一个高质量的领地。

但在听到那些话之后，他觉得她光芒四射。

她的确害怕了，但是这种害怕是因为足够的冷静客观。她在想一些很长远的事情、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格，不允许自己沉沦进那些“糟糕”之中。

换句话说，她对人性既警惕、又敬畏。

这看起来理所当然，可绝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人是容易双标的生物、容易“严于待人宽以律己”，尤其当自己的初衷是好的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无所畏惧地去做。

可她在这一刻，畏惧了、克制了。只是因为她不相信人性，包括她自己的人性，而且她不想变成一个坏人。

生而为人，义愤填膺没什么难的。难的是在义愤填膺的时候，还能约束自己的行为。

楚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觉得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内心强大的真正的战士。

“叶渺。”他克制着震撼带来的轻颤，状似轻松地又缓了一息。

叶渺恹恹地转过头看他，虽然内心强大，但这会儿的外表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熬夜打游戏之后的疲惫少女，眼皮都有点抬不动的样子。

楚诚薄唇微抿：“我不敢说什么样的人一定不会变坏，但我觉得，你心里有这样的防线，你变坏会比其他人难很多。”

“……哈哈。”叶渺苦笑，“我就当你在夸我。”

“我绝对在夸你。”楚诚笑了一声，气氛轻松了一些，他敛去笑容，又道，“如果真的发觉你在变成那种人，我会及时提醒你的。”

“好……”

“但我还是觉得，吞并红枫村落的事可以做。如果做成了而你又没有变坏，你就拯救了很多人。”说到此处，他语中一顿，抬了抬眼皮，随口问，“是吧小浩？”

小浩还僵在刚才打碎杯子的位置，维持着刚才匆忙想收拾碎玻璃的半蹲半跪姿势，一动都不敢动。一连数日死亡边缘反复横跳让他变得麻木而恍惚，突然被叫到名字，他猛地一抖，虽然根本没听进去他们之前说了什么，还是惊惧不已地连连点头：“您说得都对！”

“你看。”厚脸皮的楚诚很会抓机会，“红枫的老成员都说对，先试一把吧，我无条件提供一切能力范围内的支持。能力范围外的属于赌命，咱们得谈谈价。”

“哈哈哈哈。”叶渺这回真的被逗笑了，打起几分精神，舒展了一下腰背，想起来问他，“吃早餐了吗？”

楚诚看出她心情转好，眯起眼睛揶揄：“老大，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六点四十几，我本来都没起床。”

“抱歉。”叶渺揉了揉太阳穴，“一起吃点吧，我请客。”

这句话让跟前的冯小浩自感又得到了一句指令，仿佛声控机器人般地一下弹起来，提步就要往厨房的方向走。

“哎——”叶渺拽住他的手腕，抬眼看看，无奈又不失耐心，“你跑哪儿去？走，一起出门吃早餐，顺便带你四处逛逛。”

“……”冯小浩屏息盯着她，想说自己去做早餐，求生欲又让他不敢乱说话。

一晚上过去，他再迟钝也意识到，眼前的新领主和魏华不一样。可是现在让他觉得最恐怖的事情，就是“不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魏华杀了好几个人，包括他的父母。求生本能让他在绝望和崩溃之中摸索出魏华的脾性、摸索出生存的规则。可如果新领主不一样，就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来，可他不一定有命熬到摸清新套路。

三个人怀着各不相同的心事走进市场，叶渺睡眠不足加心烦意乱，这会儿又叠加了饥饿感，没心情多挑饭馆，直接走进了胡浩和苗琳的餐厅。

胡浩苗琳最近开发了新菜品【蟹黄猪肉馄饨】，温温热热当早餐吃起来最舒服。再倒一点香醋解腻，整个人都会觉得清爽。

叶渺径直走向角落处的空桌子，但走到那里自己没坐，丢下一句“我去点菜”就转身走向前台。

冯小浩见状一脸紧张地要跟她去，硬被楚诚拉回来。楚诚看看叶渺的背影，按着冯小浩坐下，笑说：“领主大人日理万机，我们让她静静。”

冯小浩强吞了一口口水，心神不宁。

饭馆前台，NPC小苗正负责点菜。叶渺走过去，要了三份【蟹黄猪肉馄饨】、三个【茶叶蛋】，注意到还有新饮品【橘子汽水】，也要了三瓶。

餐品很快准备好，叶渺端着托盘回到桌前，先将馄饨一一端出，再把茶叶蛋和橘子汽水也放下，颇有闲心地直接将托盘送回去，又折回来，坐下有意无意地看看冯小浩：“趁热吃。”

她心里再烦，这点“人道主义关怀”也还是想做的。

冯小浩盯着面前的馄饨如坐针毡：“我、我吃点普通的东西就行了……”

他之前在红枫村落吃得都是最粗糙的白色品质食物，比如什么粗面馒头、窝头，而且还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看着面前的【蟹黄猪肉馄饨】明晃晃地显示紫色品质，还有【橘子汽水】这种“奢侈品”，冯小浩怀疑叶渺是在捉弄他，如果他敢吃就给了她动手的理由。

楚诚一边往碗里到醋，一边从容不迫地笑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但这在我们领地，就是普通的东西。”

怎么可能？！

冯小浩将信将疑。

“快吃吧。”叶渺随口编瞎话，“刚才不是说了要带你四处逛逛？小镇比村落的面积大得多，刚起来很耗体力，不吃点好的你逛不完。”

小镇比村落……大那么多吗？

冯小浩倒是知道小镇的人数上限是村落的三倍还多，但对于面积，他昨天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心里并没有概念。

他于是有点疑虑，可是不敢质疑叶渺。短暂的挣扎之后，可能是由于馄饨的鲜香味太勾人，外加叶渺怎么也算给他了个理由，他自欺欺人般的暂且放下了顾虑，端起碗大快朵颐。

好像在末世降临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这种东西。

吃着皮薄馅大的馄饨，鲜嫩的猪肉在齿间散开，冯小浩猝不及防地回想起很多事情。比如以前校门口的早餐摊、家里一起包馄饨饺子的热闹，还有他叛逆惹父母生气的经过……

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会很听话。虽然就算是现在想起来，他也并不觉得父母的所有要求都合理，可那时候父母至少还在。

冯小浩越想情绪越重，终于眼眶一红。他赶紧低头，借着大口灌馄饨汤来遮掩。

在红枫村落签了卖身契的成员里，原本有个比他年纪还小一点的女孩子，就是因为哭让魏华心烦，被活活打死了。

“哎，小浩。”叶渺看他猛灌馄饨汤，叹了口气，剥了个茶叶蛋递给他，“还有鸡蛋呢，没吃饱就先把鸡蛋吃了，还不够就再去叫点别的。”

冯小浩端碗的手僵了僵，赶紧把最后的一点泪意忍回去，放下碗撑起笑容：“没有……我吃饱了。”

“这家的茶叶蛋可好吃了。”楚诚自顾自地也开始剥蛋，目光全在面前的茶叶蛋上，并不看小浩，只是又说，“都剥出来了，真不吃？不吃就浪费了。”

按照游戏设定，没剥壳的茶叶蛋能放3天，剥了壳几个小时就坏。

“……”冯小浩踌躇了一瞬，小心试探，“那我、我吃了？”

“快吃。汽水还没开瓶，喝不下就带走。茶叶蛋不吃真的浪费了。”叶渺说。

冯小浩终于拿起了茶叶蛋，一口咬下去，四散的浓浓茶香美味到让他觉得魂都飞了。

比起【蟹黄猪肉馄饨】，茶叶蛋的品质差一级，是蓝色品质的食物。

可是……

见鬼！他居然在一顿饭里同时吃到了紫色品质和蓝色品质的食物，同时还有一瓶紫色品质的汽水正被楚诚塞到他的背包里。

面前的领主到底是什么风格？他越想越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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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市场的摊位区，刘小雅找了一块干净宽敞的地方，第一次尝试摆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