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他算是不准备来了,即便心中有对杆子爷的千言万语,他也要等爷儿头发长点儿再来。
江鸽子拍拍凉飕飕的后脖颈皮儿,一屁股坐在了薛班主身边儿问他:“最近~您咋样啊?”
薛班主发出不屑的哼声回答到:“不检查啥事儿没有,一检查就要死了!您说我咋样?”
江鸽子不理他的酸话,却拿起他薄皮露管,指肚满是老茧的手抚摸了一下说:“老班主,明儿您跟我来这头住吧,您那地下室可潮。”
薛班主手抖了下,语气却依旧硬气的说:“我可不来!你这人来人往都是什么主儿,我就是个唱戏的,得住在戏台下面。你~您可甭管那么多了,我有人照顾呢,我有戏迷,我有徒弟呢,明川他们挺孝顺的。”
江鸽子无言的拍拍他的手背。
薛班主却反手握住江鸽子的手说:“爷儿,这次我想给您添点麻烦了。”
江鸽子点头,语气诚恳的说:“哎,您说,甭管什么事儿,我都给您办妥了。”
老头儿脸上淡淡泛起一些羞涩的表情说:“咳咳~爷儿,我想带崽子们去邓肯岛,他们说邓肯十年一次的音乐艺术大会要开了,我也不想拿什么奖项,我就想去那边的台子吼一嗓子去,您~咳咳~您看妥么?”
江鸽子手势一顿,老头看不到就有些羞愧:“瞧!我这个瞎老头没那么大的本事,却开始胡说八道了……”
江鸽子喉咙干涩,他也咳嗽了一声,塞着嗓子说:“能~能!瞧您说什么呢?不就是邓肯么?您老愿意吼一嗓子,甭说一个破岛,就是金宫的皇家音乐厅我都送您去吼去!”
“真的?”
“真!回头我就安排。”
老头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一副圆满了表情:“那~那就好了,您安心,我有钱儿,真的,还不老少呢。我那三个小崽儿死抠的,赚的都孝敬我了。”
他的语气充满炫耀的意味:“你说吧,我这一辈子,多有意思啊!人老了,我还有后了!他们说了~以后有了小崽儿,一家给我一个。”
邓奶奶在边上笑眯眯的说:“一个哪够?老班主,长农的崽儿我做主了!明儿都给您!”
薛班主炫耀完后代,又跟江鸽子炫耀他的衣裳,死后要穿的那种。
他握着江鸽子的手说:“爷儿,您看到他们给我做的衣裳没?”
常辉这边的规矩,若子女孝顺,老人亡故之前就要给他预备装裹的衣裳。
听薛班主这样说,江鸽子才发觉一院的老太太,那真是人人手里都有活计,有做鞋的,有做里衣的,还有绣花的。
薛班主说起衣裳,就有人将秀好的一片下摆递给江鸽子看。
江鸽子低头一看,就看到这片锦缎上绣的是万福祥云的纹路。
这绣工虽然一般,可是谁家老人能得到一巷娘子的手工送终,这个没有大德行可是不成的。
老人看不到,就有些艳羡的求证:“爷儿,您看~好看么?”
江鸽子摸着绣花,笑的诚挚又诚恳:“瞧您说的,这可是小奶奶的手艺,我跟您说,您这衣裳里外能有九十九个万福纹儿。”
老何奶奶不掩羡慕的说:“可不就是九十九个,您看看这缎子,还是咱以前老绸缎庄的东西,现在哪儿去找这样的东西去,也就是老班主手里有家底儿,我走那会儿,要有一片这样的锦缎我都知足。”
重要的这是本地丝绸。
薛班主那股子小傲娇顿时又犯了,他哼了一声:“说什么呢?你们哪儿找这样的东西?早就没了!咱常辉郡的桑树都不种了,这还是当初我二十上有个戏迷送来的,锦云里绸缎庄少东家知道不?”
“呦,我就说好来着,竟是锦云里,我记得我妈那会有一块这样的床帷,后来锦云里没了,这种缎子就找不到了,老十三街都没有。”
一群老太太围着一个干巴老头儿,毫不顾忌的说起死后的事情,这个说儿女给选了坟地,这个说儿女给做了五彩的大棺材延寿……
反正啊,除了江鸽子有些哀伤,她们好像是很不在乎这件事的。
江鸽子看那边说的热闹,就对一直站在走廊边抱臂安静观察的戚刃低声说:“明儿你去城里老铺,费用走我的账目,就给老人家打上一口上等木头的……”
然而戚刃却插话说:“先生,您怕是什么都插不上手了。自打知道薛班主病了,人三个徒弟早就给什么事情都给打理妥帖了,棺木的里漆都是人家三个拿着刷子亲手上的……”
有德行的老人就要去了,有全街坊给他预备后事,因为太过热闹,竟整的要死去的都来不及哀伤。
然而还有一种死,是没什么人哀伤的,大家还隐约会有一种,她可算要死了,以后的日子可算熬出头的感觉。
江鸽子他血缘上的奶奶自从中风之后,大概是她手里把的钱儿太紧,大概她一生刻薄太过自私,守在她身边的儿女看在钱的份儿上才来表现一下,至于贴心的照顾,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这老太太没有这个福分。
老太太要不成了,她也清醒了,真的,人总是临到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都带不走的。
她躺在本地很算是奢华的一家医院病床上,虽然她的儿女总是说还是家里好?
可哪儿是家呢?
常辉的地皮值钱了,老生活区的房子端氏早就改成楼盘。
蒋家拿了赔偿金之后,除了蒋增益老太太是连儿带女,一家给在外城置办了一套体面的小高层宅子。
那房子忒贵,每套都在一百五十贯左右。
可便是这样,全家也没有一个高兴的。
他们跟四万贯擦肩而过,外嫁女觉着母亲给儿子们买了家具偏心眼儿,可儿子媳妇孙子却觉着,凭什么出去结契的也给置办房产?
那时候蒋家见天吵架,见天埋怨,见天觉着世道不公,兄弟情薄,姐妹面目可憎。
蒋老太太一生气就带着剩下的千贯巨款,还有她那一生都少言寡语的老伴儿转身去了附近最好的医院去等死来了。
今儿本来是老太太生日的,七十岁是大寿,可是老头老太太却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说他们违法了。
说到这儿老太太就觉着冤枉了。
自己都要死了,她就啥也不在乎了,她可没打搅老三。她可没有想跟蒋增益亲近,虽然她心里相当明白她是对不起自己三儿子的,然而她也不准备道歉。
等着那边传信人走了,她就拉着自己的老头儿的手说:“我把剩下的钱儿都藏起来了,你可别被他们骗了,他们都不是好人知道么……”
然而她的丈夫却把她的手推开了。
老头儿说:“你爱给谁给谁,我有退休金,我谁也不靠。”
这一生,他从未跟老太太说过这么重的话。
蒋老太太一愣,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忽然她就害怕起来。
她中了风,万幸说话还吐字清楚,所以问:“老头儿你咋了?”
老头儿低头看着她的脸,好半天他才鼓足勇气对她说:“前几天,我去老三家了。”
老太太闻言顿时生气了。
“他都把咱起诉了,你还上杆子去舔人腚去?你老脸皮够厚的……”
她是习惯性侮辱,可是她老头儿却忽然笑了。
他笑着说:“我等这一天很久喽,就像老婆子你说的,嫁给我是你倒霉,其实,我也够倒霉的。既咱俩互相嫌弃,我跟三儿说了,也立了遗嘱,我选了海葬。”
老太太浑身颤抖,一字一句的问“你说,你~说啥?”
老头确定的点头:“我不想跟你埋一起了,我这一辈儿,谁也保护不了,孩子也都没教育好,我就想好了~以后我死了,化成灰,随风飘着就成,反正我是不跟你一起了。”
老太太闻言一脸凶狠:“你休想!”
老头儿却胜利一般的乐了:“你都死了谁还理你?你也不想想,年轻那会儿你拿我那点薪水威胁孩子们,到了后面你又把我的小四翻来覆去卖了两次……”
“我没卖!!”
“你卖了!卖给亲家一次要了八十贯赔偿,前段时间我就别提了吧?你看看现在,你拿着剩下这一千贯能做啥?还给我?我可不要,虽然我啊,也挺恶心的……”
老太太紧握着自己老头儿的袖子,可是老头儿却不客气的拽出那块布,还嫌弃的拍拍灰。
这老婆子以前最爱讥讽丈夫,我跟你结契真是祖上没积德,我欠了你才来你家受罪……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怎么什么都不成呢……
老夫妇各有各的毛病,老蒋头真的不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出身平常,见识没有,最后找了门当户对的蒋老太太,本来想求个谁也别嫌弃谁?可偏偏蒋老太太爱要尖,又尖酸,这老头懦弱就被压制了一辈子,在家里如隐形人一般。
他想他就是个没出息的,这一辈子黑心黑肺,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等自己结契人死,等她死了自己就彻底自由了。
蒋老太太使出吃奶的劲儿对角落的老头儿喊到:“你,你过来!!”
老头儿缩在墙角勇敢的拒绝:“我不过去,你有本事你过来……”
正在闹腾间,他们最爱的大儿子举着一张传票惊慌失措的进门就喊到:“妈!妈!不好了,老三这个没良心把咱们都告了……妈,您可得为我们做主。”
他走到自己母亲面前哭喊:“妈!老三要过好日子去了!他就是个没良心!他那个杆儿儿子如今是亲王了。您说说这世上还有这个道理呢?您是他亲奶,我爸是他亲爷,那就按照法律,他……他也应该管我们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