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白快马加鞭从滁州赶往长安,进了城来不及前往驿站歇息片刻,便匆匆地赶往大理寺的停尸房。
大理寺卿亲自接待,命仵作揭开覆在尸首上的白布,一具漆黑的焦尸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
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从身量和被烧成渣的几件首饰勉强可以辨出是个女子。
“尸体颈部有伤痕,细长如丝,深可见骨,乃是利刃所伤,一刀毙命。”仵作在一旁尽职尽责地解释道,“所以凶手是先杀死了对方,才放火毁尸灭迹的。其余细节,涉及郡主闺誉,下官未敢仔细查,还需王爷定夺。”
李砚白强迫自己直视尸体,试图从她焦黑的残渣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片刻,他的视线落在女尸脖子上那串金镶玉的坠子上,坠子被烧得发黑,玉石裂开,但依旧可以看出造型精致,并非常人所有。
李砚白后退一步,眼眶红了红,神情变得灰败起来。
“王爷,您看仔细了,这真的是郡主么?”大理寺卿小心翼翼地观摩着李砚白的神色,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约莫这位面目全非的焦尸就是芳名远播的毓秀郡主了。
李砚白不忍地调开视线,闭眼的一瞬泪珠滑下。他踉跄着走到门外,手扶着门框,艰涩道:“那是我送毓秀的坠子,这么多年,她一直寸步不离地戴在脖子上……”
话已至此,那这具尸体的身份便算是落实了。
大理寺卿拱手,叹道:“谋杀权臣与皇亲,已是罪无可赦,更何况这凶手还屠杀了朝凤楼百余条人命,臣必当启奏皇上,即刻缉拿真凶!还请王爷节哀。”
李砚白无力地摆摆手,年轻的脸上满是泪痕,悲恸得几乎站不住脚,靠着谋士范奚的搀扶在勉强站立。
“本王实在不忍见毓秀如此模样,还劳烦大人将舍妹尸首火化,骨灰送还给本王安葬。”
“王爷放心,下官即刻安排,明日便可将郡主……送还至您的驿站。”
回到驿站,天色阴沉,隐隐有大雨将至的迹象。
范奚先一步下马,接过李砚白的马缰绳,问道:“大理寺里躺着的,真的是郡主?”
李砚白眼睛依旧有些红,但面色已恢复如常。他翻身下马,淡定地瞥了一眼范奚:“你说呢?”
范奚将马缰绳一并交给小二牵去马厩,笑了笑,“我觉着不是。尸体上那样细长的伤痕,只有一个人能做出来,而我觉得,这个人恰巧是最不可能谋杀郡主的。”
李砚白整理好衣袍,意义不明地笑了声,温声道:“那具尸体不是毓秀,但必须是毓秀。”
他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但范奚何等聪明,自然听懂了。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这里僻静,且景致很好,一向不对外租售,而是专门为了招待外地进京的皇亲国戚而设立的驿站,也是李砚白在长安的落脚之处。
可落锁一开门,里面窗户大开,而窗边的案几旁,却坐着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来客。
李毓秀。
李毓秀一身水青色武袍,蒙着浅白色的面纱,身后站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长安城遍地通缉的杀手——星罗。
李砚白神色不变,给范奚使了个眼色。
范奚看了一眼星罗,点点头,悄声掩门退下。
“毓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星罗杀了郭萧?”
“与郡主无干,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
李毓秀还未说话,星罗便抢着承认道。
李砚白缓步踱进屋,问道:“能否告诉我为何?”
“因为我喜欢郡主。”星罗无所谓地答道, “郭萧若是个正人君子也就罢了,可他终日沾花惹草贪图美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郡主嫁给他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杀了他。”
“那现场的女尸?”
“替身。”
“本王明白了。”李砚白点点头,对星罗道,“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毓秀说。”
星罗询问似的看着李毓秀,直到她点头同意,星罗才手撑着窗户跃出去,飞身上了屋檐,如同大狗似的蹲在檐上,隔空默默注视着李毓秀。
“毓秀,你是个郡主,是我琅琊的骄傲,怎么能纵容家奴杀害武将?”李砚白在妹妹对面坐下,沉下脸道,“这件事情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哥哥。”李毓秀拉下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我会带着星罗离开中原,永远不会再回来。”
李砚白沉吟良久,目光复杂道:“你为了一个家奴,连家族的荣耀也不要了?他身体残缺,天性嗜杀,你们离开中原靠什么活下去?他能给你未来吗?”
“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了。哥哥不也承认大理寺躺着的,是我的尸体了么?”
李毓秀平静地抬起眼,毫无波澜地说,“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李砚白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得失。
“哥哥,我曾经是真心想过放下一切嫁给郭萧,就当是我为你的宏图大业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可事实上,身为棋子的我并不快乐。”
“毓秀!”
李砚白拔高音调,深吸一口气道:“哥哥从未把你当做棋子看待。”
“是么?”李毓秀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抖动,“那为何哥哥不愿承认,大理寺里的焦尸不是我?”
“你让本王怎么承认?郭萧是和你一起喝酒时被杀的,若他死了,你却没死,本王该如何向大理寺和郭家交代?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琅琊王府会被通缉、被审问,陷入永远也无法洗脱的声名狼藉之中……”
李砚白忽的住了嘴,拧起眉头。
妹妹其实说得对。即便他没有刻意的将李毓秀变为一颗‘棋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利用李毓秀操纵星罗,利用李毓秀的芳名拉拢权贵,现在李毓秀出事了,他第一反应是顺水推舟让妹妹诈死,以保全家族的名誉和自己在朝中的势力……
这和利用棋子有何区别?
因为妹妹一直很听话,安静话少,他便理所当然地替她安排一切,熟料安静听话的人一旦叛逆起来,那才叫惊世骇俗。
他袖中的五指微微屈起,沉默不语,
李毓秀却道:“不论我以前是不是棋子,至少今后,我不能再做你妹妹了。”
说罢,她缓缓起身跪拜,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躬身磕头行了大礼,轻声道:“对不起,哥哥。”
“毓秀,你……”
“哥哥放心,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李毓秀这个人,我与星罗亡命天涯,若是不幸被捕便自行了断,不会连累你。”
说罢,李毓秀再次以额触地,行大礼。
“十余年养育之恩,毓秀无以为报,万望哥哥保重。”
行三次大礼,李毓秀起身,拿起案几上的长剑,重新以白纱遮面,推门了跨出去。
“毓秀!”身后,李砚白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警告。
与此同时,十余名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从小院的各个角落冒出,更有十余名亲卫执刀冲了出来,飞速堵住了院子的各个大门。
屋檐上,原本蹲着的星罗收敛了漫不经心,眯了眯眼,站起身来。
“哥哥!”
经历了短暂的一怔,李毓秀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按在剑上,冷声问道,“原来我回来告别,是自投罗网了?”
“毓秀,我不会伤害你,但星罗实在不能留了。”
李砚白面色沉重,带着歉意道,“被杀的是朝廷重臣之子,五品武将,此事非同小可,凶手一日不伏法,被卷入牵连的琅琊王府便永无宁日。你也知道,如今国力疲乏,内忧外患并起,我胸有经纬,不能折在这件事上,必须做出抉择。”
得知一切的李毓秀反而平静了下来,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说,“所以,你要将星罗交出去送死,以平息此事,保全你琅琊王的名声?”
“此事重大,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罪!”李砚白揉了揉眉心,望着屋檐上被团团围住的星罗道,“何况人本就是他杀的,不算冤枉他。”
说罢,琅琊王举起一只手示意,压低嗓音对范奚道:“动静小一点,不要惊动外边的人。”
范奚领命,喝道:“不论死活,拿下他!”
耳畔尽是箭矢破空的风响,星罗在空中几个腾挪避开飞来的羽箭,然后足尖一点,兔起鹘落,袖中的软剑已如蛇般钻出,寒光闪过,庭中的侍卫应声而倒。
李毓秀亦是拔剑,刚想要冲上去救星罗,却被琅琊王横身挡住。
“星罗!”李砚白没有看自家妹妹,而是用深沉的目光注视院中那条大开杀戒的身影,沉声道,“真凶若不伏法,毓秀跟着你亡命天涯,一辈子都会活得像丧家之犬!你要害死她吗!”
果然,李毓秀是唯一一个能制住星罗的弱点。
星罗一听到郡主会被自己连累死,手下的动作一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弓、弩手们看准这个时机,数箭连发,星罗躲闪不及,肩部、腰部和左腿中一箭,几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转瞬间被执着冷刃的侍卫包围。
星罗的黑衣被血水浸透,他撑着腿想要站起,颤颤巍巍地动了动,却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