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秀和郭萧的婚期定下来了,是在十月初旬。拿到皇帝亲笔赐婚的牒文之时,李毓秀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七月流火的时节,夕阳如染了般秾丽,她骑着一匹油黑发亮的骏马,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散步。
直到哐当一声脆响,一只搪瓷酒碗从楼上坠落,摔碎在李毓秀的马蹄前。
骏马受惊,高高尥起马蹄,发出嘶鸣之声。李毓秀勒住缰绳,安抚受惊的坐骑,抬眼间,看见了倚在醉香楼栏杆上的少年。
少年依旧一身黑衣,怀中左拥右抱,搂着两位脂粉浓重的姑娘,朝楼下顽劣笑道:“不好意思,在下手滑,惊扰了姑娘。姑娘生得貌美,可愿上来与我对酌一杯,姑且当做赔罪?”
星罗。
李毓秀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柳眉轻蹙,似是不悦。
“不上来?不来也没事。”暮色中,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刀刃般冷冽的光芒,冷声道,“只要有银子,谁也不会嫌弃我,离了某些人,小爷照样能潇洒快活!红儿翠儿,你们说是不是呀?”
两位烟花女子媚眼如丝,娇笑着附和,在星罗的脸上亲了一口。
李毓秀的眼中划过一丝波澜,稍纵即逝,她重新攥起缰绳,收回视线,神情漠然地转身离去。
星罗忽然有些不甘心,猛地起身道:“阿秀!我有话同你说!”
李毓秀勒马,回身望了他一眼。星罗神色复杂,快跑几步滑下屋脊,落在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李毓秀想了想,也翻身下马,跟着去了巷子口。
少年背对着她而站,正抬起胳膊,用手背死命地蹭着脸颊,力气大到几乎要将那一块皮肤生生蹭下来似的。
李毓秀平静地问:“你应该在滁州呆着,不应该来长安。”
“我来看看你。”星罗转过身来看她,像是匹收敛了爪牙狼。
“回去。”
“你真的要嫁给姓郭的?”
“回去!”
李毓秀平静的声音终于染上了薄怒,她拧起秀美,沉声道:“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朝凤楼一百多条人命,欲界仙都亦毁于你手,京兆府尹和大理寺顺着线索,很快就会查到你的头上来,你怎还敢在此时现身长安!”
“我不怕死,你知道的。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仇的没仇的,也不差郭萧这一个。”
星罗袖子一抖,掌中已出现了半截软剑的寒光。他恶狠狠道,“我会杀了他。”
“然后呢?”李毓秀道,“天下那么多男人,你一个一个地杀光他们?”
星罗咬着唇,嗤笑一声:“有何不可!”
“你除了杀人还会做什么?”
李毓秀的声音很轻,落在星罗耳中却如雷贯响,击中他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星罗张了张嘴,颓靡一笑,自嘲道:“你说得对,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连怎么讨好你都不会。很好笑是吧,我他娘还曾是欲界仙都的头牌呢!”
“没用的,星罗,你明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李毓秀朝他走近两步,低声道,“兄长说了,我出嫁之日,便是你自由之时,他会将你的奴籍销去,从此……”
她顿了顿,波澜不惊道:“从此,你便是自由人了。”
“我不要!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它只有握在你的手里才有价值,你不能丢下我!”星罗低吼,眼神疯狂而绝望,“是不是,连你也嫌弃我不是个男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李毓秀沉默,淡色的眸中隐隐有波澜起伏。
“我从未觉得,你是个不正常的男人。”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少年瘦削阴柔的脸庞,然而手抬到半空中,又微微顿住,五指蜷成拳。
“乖一点,星罗。”李毓秀轻声说,“否则,我便不要你了。”
这句话简直比刀架在脖子上还有用。星罗唇瓣一白,红着眼颤声说:“我很乖的。”
“你听着,我嫁人之后,你离开滁州,去塞外,去江南,去任何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离长安城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就让烧毁的欲界仙都成为永远无法破解的疑案。”
李毓秀的嗓音轻柔而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陈述事实,“也不要留在兄长身边,不要再为他杀人了。”
星罗不明白她平静的嗓音下,所掩盖的滚烫内心,就如同不明李毓秀推开他,其实是为了保护他。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阿秀,你喜欢孩子吗?”
李毓秀沉吟片刻,方抬眼,直视他道:“喜欢。我最想要的,就是儿孙满堂。”
最后的希望被击碎,星罗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苍白。
他手臂一抖,软剑收回袖中,盯着李毓秀认真道,“我无法给你孩子,也给不了你一个完整的家,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郡主,你出嫁时带我一起去幽州罢,就让我像以前一样跟着你,保护你。”
李毓秀没有说话。
夕阳下,小巷中,星罗褪去所有的尖刺和毒牙,笑得很狼狈:“求你了。求你了,阿秀。”
这是裴漠承袭爵位以来,第一次来清欢殿。
他一身檀紫色的官服,因未到及冠之龄,依旧做少年打扮,乌发束了一半在发顶,另一半自脑后垂下,衬得身姿挺拔眉目英俊。他抱着食盒在清欢殿门外拜谒的时候,雪琴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他是谁。
“裴公子……不,萧国公。”雪琴匆忙行礼,恭敬道,“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如今也顾不得这位年轻的‘萧国公’是外臣了,反正裴漠与公主感情甚笃,成婚只是迟早的事,雪琴便依旧拿他当清欢殿的自己人看待。
“公主呢?”裴漠提着食盒跨进门,视线在殿内巡视一圈,问道。
“公主一直在御前侍药,恐怕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雪琴向来是个谨慎的,哪怕在裴漠面前,也不敢妄论皇帝的病情加重,只点到为止。
裴漠在李心玉常去的偏殿坐好,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熟稔道:“我等她回来,你们不必理会我。”
雪琴道了声‘是’,奉了茶后便悄声退下,留裴漠在房中边看书边等公主回来。
裴漠新搬入了萧国公府,许多人情世故要一一应付,等到闲下来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已有大半月不曾见过李心玉了,越发觉得相思难安,于是特意备下她爱吃的零嘴前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不知不觉已日头西斜,蝉声呜咽,裴漠看完了一卷厚书,李心玉仍未归来。
红芍前来换下凉透的茶水,呈上解渴的酸梅汤。
她观摩着裴漠的脸色,小声道:“公子,天色已晚,您若有什么话,便让奴婢们代为转告吧。陛下御前虽是公主和太子轮流侍奉,但朝中事物繁重,太子殿下忙碌,因此兴宁宫总是公主跑得多些,有时为了方便照看皇上,公主就不会回清欢殿歇息了。”
裴漠放下书卷,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沉声道:“没事,我再等等。”
李心玉并不知道裴漠来了清欢殿。
兴宁宫的药香不断,太医院的人日夜看诊调方,李常年总算又从鬼门关转悠了回来。
皇帝后宫空虚,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李心玉和李瑨少不得要在榻边轮流侍奉,以尽孝心。
“朕,又看见婉儿了。她穿着朕送她的那身,尚衣宫的绣娘花了三年织就的钿钗礼衣,长裙曳地,眉眼盈盈若水,额间花钿明媚,就那么,站在雾蒙蒙的桥上朝我笑。”
李常年的声音是久病后的沙哑,仿佛一掐即断,空洞的眼神落在虚空处,叹道,“她等朕等得太久啦。”
暮色席卷,兴宁宫烛火通明,李心玉跪在榻前,亲自拧了帕子给父亲擦洗脸颊,笑着说:“父皇是要长命百岁的。”
“呵,自古帝王空有万岁之名,却是命不由我啊。”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空洞的视线缓缓聚焦,心疼道,“心儿都憔悴了。辛苦你日日前来侍奉,朕已无大碍,你快回去歇着罢,这几日不必来请安。”
他瘦了太多,原本清隽的面容变得枯黄,手指干瘦,如同一截被榨干了水分的枯枝。
李心玉真担心他迈不过四十五岁的坎儿。
“回去罢,心儿,你太累了。”李常年朝她挥挥手,温柔地注视着她。
李心玉的确疲惫,但她笑容依旧灿烂,像是一轮永不沉灭的太阳。
“那我回去啦,父皇,要按时喝药,明日再来看您。”
李心玉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过身来,望着李常年微微一笑,“我和兄长都很爱您,所以,您要活下去。”
李常年鼻头一酸,望着这个与婉皇后七分相似的孩子,郑重点头。
残月东升,长安宫的灯火也一盏接着一盏点亮,头上悬挂着黑蓝的夜空,与人间橙红的万家灯火遥相呼应。
外头响起了宫禁的钟声,再不出宫,就要门禁了。
雪琴忙碌完内务,再回到偏殿,只见殿中烛影重重,裴漠依旧站在窗前,望着清欢殿空荡的大门出神。
“红芍。”雪琴压低了嗓音问,“裴公子一直等到现在么?”
红芍叹道:“可不是么,都等了三个多时辰了,我见着都觉得他有些可怜。”
“兴宁宫那边没人来传话么?”
“没有,也许公主今夜不会回来了。”
雪琴思忖片刻,终是轻声走到偏殿门外,叩了叩门道:“大人,可要奴婢前去通传公主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