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倒不是故意哄她。
方才垂拱殿相逢惊鸿一瞥, 她素裙曳地, 如云乌发半绾,迈着宫廷步袅袅娜娜地走来, 若非事前知晓是谁应召入宫, 他第一眼恐怕的确认不出来。
一年不见, 沈令蓁着实变化不小,本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如今身段长开了,个子也高挑几分, 亭亭玉立着成了大姑娘,先前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没了余肉,更衬得五官愈发明艳。
所谓“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大抵如此。
方才在殿上全神贯注于言语机锋来去,霍留行没能细看她, 如今捱近了, 这低头一瞧, 他眼底的笑意是真没藏住。
但沈令蓁对他, 还有爹娘此刻这般心平气和的姿态都有些不明所以,他越是这样亲近, 反倒越叫她惶恐。
她拘束地看了看远处的爹娘,硬着头皮道:“我带郎君去我院子。”
她刻意没接那句暧昧的话, 霍留行倒也似觉意料之中,笑笑跟上她。
沈令蓁埋头走在前,临出月门, 听见一阵轱辘响动,回头一看,空青与京墨已将霍留行“放倒”回轮椅。
她张张嘴,想问什么,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继续埋头走路。
霍留行努努下巴叫两位闲杂人士退下,自己摇着轮椅,在后边说:“长高了,走路带风了?你管管我,我跟不上。”
沈令蓁脚步一顿。今早之前,她对霍留行的到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午时在垂拱殿是迫于形势,方才在主院又是因爹娘态度殷切,不好推辞,现下只剩了两人,她一时不知该怎样与他相处,这才刻意走快了些。
霍留行在她踌躇之时已跟上来,与她并肩:“这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沈令蓁当然有。
想问他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想问他与她爹娘是怎么一回事,想问他这回进京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盘算。
可这每一个问题都牵涉到政治,牵涉到一件,她已隐隐有了预感却不敢想的事。
她最终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问的,看郎君身体无恙,前程光明,应当处处都好。”又伸手一引,“前边就是我的院子了,郎君这一路风尘仆仆,先沐浴吧,我叫人备水。”
霍留行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跟她进了院子,待沐浴完毕,有心再与她独处着说说话,又见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对他说:“郎君饿了吧?阿爹给郎君置办了接风宴,请郎君移驾厅堂用晚膳。”
霍留行轻轻“啧”出一声,却也只得跟她去了厅堂。
两位长辈已在席上,一见两人,沈学嵘招呼:“留行啊,来,不晓得你平日里吃什么,各式各样的都准备了些,这八焙鸡,糟羊蹄,酒香螺,紫苏虾,鹌子羹,鲈鱼脍……”他一一介绍,报了一溜儿的菜名,“都是家常菜,你拣喜欢的吃。”
沈令蓁看看这一桌用心张罗的汴京佳肴,再瞅瞅红光满面,热情似火的父亲,与始终笑得温和的母亲,微微皱了皱眉。
霍留行谦恭落座,向沈学嵘颔首道谢:“多谢国公爷款待。”
“你小子,这称呼是不是叫错了?”
霍留行笑着点头:“是,岳父。”
沈令蓁被这古怪劲搅得坐下半天都没动筷,刚拿起筷子,眼看沈学嵘又亲手夹了块羊蹄到霍留行碗里,而霍留行神态自若地接了过去,她便动作一顿,又停下了。
席上原本看似专注于吃菜的三人瞬间齐齐向她投来目光。
沈令蓁垂下眼去,明白了什么。
沈学嵘瞅着她的表情:“殷殷,这些也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菜,怎么,如今吃素吃惯了,觉得不合胃口?”
她干笑:“不是,我未时才吃午膳,这会儿还不太饿呢。”
沈学嵘与赵眉兰对视了眼。
赵眉兰默了默,说:“不饿就别勉强,晚些再吃,给你留着菜,你先回房去吧。”
沈令蓁垂着眼摇头。长辈都在,她离席先走,成何体统。
赵眉兰看了眼蒹葭和白露,让她们送沈令蓁回房。
沈令蓁不好再推辞,起身离开。
她人一走,三人绷着脸搁下筷子,其乐融融的气氛消散得一干二净。
沈学嵘摇摇头:“这女儿养得太精明,也不好。该说的,还得说开,我去劝劝。”
他说着,一左一右各看了霍留行和赵眉兰一眼。
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
沈学嵘权当他们默许了,叹着气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进门,就见她挥退了四面下人,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天色已晚,天井没点灯,黑黢黢的,沈令蓁愣了愣才看清人,立刻起身:“阿爹,您怎么也不吃了?”
“阿爹来与你说说话,走,我们进屋去。”
父女俩进了书房,点起灯。
沈学嵘看了眼她发红的眼圈,叹息道:“你这孩子,有什么好难过的?”
沈令蓁攥着手沉默。
她看出来了。换作普通人家,女婿上门,今日这番亲热的情境自然合情合理,可霍沈两家的隔阂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干净的?这初次相见,她的父母与丈夫未免表现得太过轻松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根因。而她就是那个根因。
为了让她心里舒坦点,别老记着那些沉甸甸的旧事,他们一个个全在装,装得云淡风轻,装得和和睦睦。
她说:“我不是难过,我只是看阿爹阿娘还有郎君为我受累,觉得过意不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们这么费心地护着我,商量着演戏给我看。”
沈学嵘好笑道:“这你可冤枉我们了,阿爹指天发誓,我们一个字都没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