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阳诊断完毕后的那套说辞,霍家人几乎都已能够倒背如流,左不过是说沉疴痼疾,药石罔效,另寻高明云云。
赵珣似是对此相当惋惜,说倘使能够请到罗医仙出山,兴许还有一线希望,劝霍留行勿要灰心,继续好好养着这两条腿,又吩咐卢阳留意师长的下落。
俞宛江抹了抹发红的眼圈。
倒是霍留行仍旧泰然自若地尽着地主之谊,与赵珣说着庆阳何处风光好,何处物产丰。
赵珣看起来相当随意,说这夜游不必大张旗鼓,就去他们夫妻俩原本计划的夜市逛一逛。
沈令蓁这时候就没了插话的份,即使心中隐隐觉着这位表哥热络得古怪,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霍留行上了马车。
这改良过的马车一来阔敞,可方便仆役扶持霍留行上下,二来安置了特殊的护栏,也避免行路颠簸中突生意外,算得上别出心裁,制造精妙。
只是沈令蓁这会儿没有闲功夫感慨“高手在民间”,一直惦记着前头另一辆马车里的赵珣。
待两辆马车先后驱赶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才用气声问身边的霍留行:“郎君,我这样说话,外边听得到吗?”
霍留行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在厅堂的那番举动,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莫名其妙起来。
但他还是温声细语地答:“车夫能。”
车夫是霍家的人,倒是不妨碍。沈令蓁点点头,比口形——那四殿下呢?
她可还记得,方才赵珣说,习武之人耳力拔尖的事。
霍留行侧过一只耳朵,像在估测距离,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听不到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斟酌了一下说辞,压低声道:“郎君,其实这个表哥,我不太喜欢的。”
霍留行稍一挑眉:“怎么?他从前在京中,待你不好?”
她赶紧摇头,默了默,犹豫着说:“我知道背后嚼人舌根是不道德的事,可是比起做不道德的事,我更怕四殿下会伤害到郎君,所以才只好趁着与你独处的机会说他的坏话……”
“哦”,霍留行点点头,“那倒是难为你为了我,违背高洁的心志了。”
沈令蓁耷拉着眉,还真觉得有点为难。
霍留行笑起来,矮身靠近她一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哄似的道:“你说吧,我会记着你这片心。”
“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四殿下,是因为他一惯喜欢玩闹,且偏巧他与谁特别热络的时候,谁就常常倒霉。”
“比如他小时候曾有一回拉着太子殿下溜出宫去骑马,太子殿下因为体弱多病,不擅武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被人保护着没有受伤,却还是惊动了皇舅舅。皇舅舅龙颜大怒,为此罚太子殿下禁足了整整一月,不许他干涉政事。”
霍留行作了悟状:“你既在深闺,怎会晓得这些?”
“我平日在家中私塾念书时,偶有堂表兄弟姐妹登门一道学习,听他们议论起外边的事,就记着了。”
霍留行慢悠悠摩挲着指尖:“那按他们的意思,太子殿下摔马一事,难道是四殿下有意……”
沈令蓁惊得一把捂住他的嘴:“郎君,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霍留行停下来,垂眼望向那只覆在他唇上的,雪白的手。
这样瞧过去,他本看不见她手的全貌,可这一瞬眼前却偏浮现出那玉笋芽一般纤白的手指细细蜷起,未染蔻丹的圆润甲盖被烛火映照得亮莹莹的模样。一晃神,才记起是新婚当夜曾有过的一瞥。
沈令蓁却恰在此刻慌忙缩回了手,轻如鸿羽的温软触感刹那消失,只余鼻端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
霍留行流转的神思被挑断,轻轻“哦”一声:“那我不乱说。”
沈令蓁正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局促,稍稍往马车角落挪了挪,远他几寸,扯回话茬:“……嗯,他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听多了四殿下这样的事迹,思忖着不要与他走太近才好,要不哪天也倒霉了呢?”
霍留行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你的提醒,我记得了。”
*
两人交谈间已至街口。
前头赵珣先下了马车,挥退了一干欲要护持他安全的随从,称不必如此张扬地跟着。
霍家这边自然也不好比皇子排场大,只因霍留行情形特殊,留了个空青贴身照顾,又因沈令蓁是女眷,留了个蒹葭一并随同。
这个时辰的街市尚且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见小贩扯嗓叫卖的声音。街边林立的行肆,从吃到喝,从裁缝铺到胭脂店,倒真比沈令蓁想象中齐全。
只是也确实不比一个瓦舍安十几座勾栏的汴京,满街都是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声,这儿没那么多供贵人们玩乐消遣的地方。
不过霍留行有句话说错了,今夜对沈令蓁而言不是“由奢入俭”,反是“由俭入奢”。
她从前屈指可数的几回上街经历都是走马观花,只被准许坐在马车里逛,瞧见新奇的才叫车夫停下,再由婢女替她买来。哪能像今日这样踩在实地上走街串巷。
一下马车,沈令蓁就直勾勾盯上了街边的糖人铺,那眼神,比今晚看霍留行时还光芒万丈。
赵珣很是自来熟,一马当先走在前头,霍留行则坐着轮椅跟随在侧,一面与他闲谈。
沈令蓁难得失了礼数,等听见蒹葭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两人,只是一双眼还远远张望着斜前方的糖人师傅。
眼看将要路过那铺子,沈令蓁正打算好好观摩这手艺人做糖人,前头两位却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思,有说有笑地径直朝一间铁匠铺去了。
她张嘴想与他们说句什么,吸口气又吐出去,垮下脸继续跟上两人。蒹葭立刻便要扭头去给她买糖人,被她扯了扯衣袖,示意不可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