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运左边坐着乌圆,右边坐着南河,只觉自己被夹在两只山岳一般的阴影中用饭,吃得那个——
叫战战兢兢,几乎动不了筷。
坐在他对面的袁香儿却气定神闲地品尝着美味佳肴,时不时举杯和他碰一个。
期间还不忘交待,“小南饿坏了吧,多吃些,烤乳猪都是你的,不够再给你点。乌圆你还是变回去吧,你耳朵又出来了,一会该吓到小二哥了。你吃慢些,别像上次一样被刺卡住了。”
小先生也不容易啊,养着这些妖魔耗费颇大,看来这次要多多地筹备谢仪才是,周德运心中想着。
袁香儿吃饱喝足,逛了一天的鼎州,回到周宅,那位周夫人已经睡醒了。
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头好歹好了些,能够自己从床上起身,还让丫鬟喂了半碗白粥。
袁香儿解开他的锁链,将一套崭新的男装摆在床头,
“我想你可以比较喜欢穿这个。如果精神尚可,换好衣服就出来,我们好好商讨一下解决之道?”
那人坐在床榻上低垂着眉眼,看着那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色长袍,片刻之后,抱拳为礼。
大堂之内,客居在周宅的各路法师被邀请到了一块,
早上的那位小姑娘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只小山猫,身后跟着一位俊美无双的男子。
“我……我怎么感觉那位一身的妖气,又是使徒吗?”胖和尚用蒲扇般大小的手遮着口同身边的瘦道人小声嘀咕,
“两个使徒,这也太让人嫉妒了。”瘦道人几乎想咬帕子,“所以说修行一途‘财侣法地’缺一不可。尤以财之一字摆于首位。有钱人就是财大气粗啊。”
他们还来不及诧异少女出去逛了一圈就多了一位使徒的事,注意力就被跟随其后进来的一位女子所吸引。
这位女子在场之人全都熟悉,他们在此盘桓多日的目的便是为了此人,此人占据了周家娘子的身躯,是他们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驱除的邪魔。
先前无数人曾开坛布法,但这位邪魔丝毫不惧,披头散发,满面怒容,形同鬼魅,被锁在铁链里怒吼。
这还是大家第一次看见他身上没有锁着镣铐,衣冠齐整,神情平静地步行于人前。
只见那位周娘子穿着一身素黑色的素色男式长袍,领口露出一截白色的里衣,衬得肤色如雪,她把一头青丝像男子一样在头上梳了个锥髻,柳眉深锁,凤目凄凄,一撩下摆在桌边坐下,习惯性地将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弱柳扶风之躯,却不堕金戈铁马之势。
“是这样的,”袁香儿对他说道,“我希望你能将来到这里的详细过程细说一遍。此间不凡前辈高人,大家商讨一下,或能想出一两全之法。”
袁香儿知道自己不论理论知识,还是实战经验都远远不足。而周德运请了这么多的法师术士,总不可能全都是骗子,想必也有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存在。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可能更能够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希望的是能够尽快帮到他人,倒并不在乎个人是否扬名立万。
那位周娘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那日在战场之上,我中了贼人一箭,周身剧痛,挣不住从马上滚落下来。”
他身负重伤地滚落在黄尘中,起身之后只觉身边白茫茫一片,不见天日,他在这一片迷雾中浑浑噩噩走了许久,寻觅不得出路,也忘记了身在何处。某一日突然在白雾间遇到一女子蹲于路边嘤嘤哭泣,询之,此女言曰,成婚多年,上侍公婆,下育小姑。因夫君只好雅谈高卧,不喜繁杂庶务,是以家宅琐事,内外庶务,均由她一力承担,妥帖打理。只是多年未能生育,因而被公婆时时责骂,夫君厌弃,他人嘲笑。
只觉女子存于天地之间,何其难也,是以在此哭泣。
周德运听到这里,急忙说道:“我并无嫌弃娘子之意,只是周家只有我一脉单传,未免急切了些,偶尔就……”
他越说越小声,觉得自己过往对娘子的种种行为态度,确实不能算得上没有嫌弃之意。
众人间也有人回声:“一个女子,不能为夫家延续香火,本为大过,能管家理事又有什么用,不曾休了她,周员外已经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也不知有何颜面哭泣怨怼?”
那位周娘子苦笑一声:“我本也是这般想法,只有真正身为女子之后,才略微明白了她的苦处。”
当时,他因浑浑噩噩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见着眼前这一人,又见她哭得摇摇欲坠,不免伸手搀扶。谁知就在触碰到手臂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旋,仿佛一脚踩空坠落深渊。醒来之后,就已经进入这具身躯之内了。
“不对啊,”胖和尚撑了一下禅杖,“你这有可能是生魂。死灵走得是漆黑一片的酆都鬼道,只有生灵才在白昼里徘徊。”
“生灵的意思是他有可能还活着,只是魂魄意外离开了躯体。”袁香儿侧身为南河解释,“只是现在不知道真正的周娘子的魂魄到底去了何处。”
南河沾取手臂上的血液,伸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小圈,从周家娘子头上截取一截青丝放于圈内,红色的圆圈内渐渐起了层白雾,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的魂魄在缥缈移动。
“小星盘?这么容易就做了一个小星盘?”
“这到底是谁?哪里出来的大妖吗?”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要说世间的小星遥观之术,当属深藏神乐宫内的白玉盘,据说可以看见世间任何一处你想看的角落。不像这样模糊不清。”
“那是洞玄派的镇派之宝,几人能够瞧见?倒是这般引动星力结小星盘之术,闻所未闻。”
众人围观着那个在小小星盘内活动的朦胧影子,那身影或坐或站,轻松写意,显然不受拘束,生活自在。
“这样看起来,周家娘子确实还活着,而且会不会换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体里去了?”
“不可能,她的魂魄若是不受拘束,我先前用苍驹招魂了无数次,为何均为成功?苍驹的招魂之术非凡俗可比。”断了一腿的那位术士面色不善地反驳道,他抬起唯一完好的腿,狠狠踹了趴在身边的使徒数脚,“是不是你又敷衍我,不曾尽力?等这次回去,我要叫你好看。”
那浑身无毛的魔物满脸戾气地瞪着瘸子,喉咙里发出压抑而愤怒的喉音。但因为受着契约的约束,最终还是不得不憋屈地伏下身,任凭主人的踢打。
“小先生,”周德运拉着袁香儿的衣袖急切地问,“既然娘子还活着,她为何不回来寻我?”
袁香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她其实有些理解那位周娘子不主动回来的原因,这个时代女子生活之艰难,社会地位之底下她也算是深有体会。即便换成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也更愿意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