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杳杳像跌入了一个狂风卷席的无底洞。

身体无止境地下坠, 站不稳,抓不住,只有失重的下坠、下坠、下坠。红光刺透神魂, 灵气挤破筋脉, 她在碎裂中愈合,又在愈合中碎裂。

巨大的痛苦中,黑色闪电犹如奔啸游龙从头顶追逐而来, 傅杳杳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百里貅神情恐怖,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眼底涌动着汹涌波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跳进来,也不知道这恐慌来自何处, 急速下坠中,百里貅分出一丝神识挤进她的识海。犹如回家一样, 轻而易举,熟门熟路, 他走入了一片草长莺飞的花海。

识海由人心境所化,她经历这悲惨的一切,这片天地早不该存在。

可哪怕神魂受损,哪怕痛不欲生, 因为他喜欢这里, 她从未让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到识海里的一花一木。

她好好地为他留着。

百里貅闻到花木的清香,彩虹挂在天边, 蝴蝶在他眼前飞舞, 像在欢迎他回家。

可惜地面一抖, 整片识海地动山摇。

傅杳杳受损的神魂在被逆转之阵冲撞之后已经爬满裂纹。仙门的攻击紧接着落下来, 百里貅伸手将要触摸到的蝴蝶在一瞬间碎成了粉末。

这片宁静灿烂的识海终于随着她的神魂分崩离析, 在顷刻之间坍塌碎裂。

百里貅被弹出来, 周身孽气随之席卷而出,将自己和傅杳杳缠成了一个蛹。可作为阵眼的她在掉入阵中的那一刻已经与阵法融为一体,阵毁了,她也活不了。

他们在蛹中紧紧相拥,就像他在她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可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透明,孽气可以抵挡这世上一切伤害,却挡不住她的消亡。

百里貅面色巨变,疯狂地想要做些什么,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都太迟了。

半透明的少女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像微风一样的触感。她虚弱地笑着,轻声对他说:“百里貅,别再杀了人呀。”

百里貅双眼赤红,喉咙一片腥甜,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轰的一声,阵法炸裂,少女也终于在他怀里碎成了点点星光。

他疯了一样伸出双手去抓,可光哪里抓得住呢。

等星光散尽,徒留一缕黑色孽气静静漂浮在空中。百里貅茫然地伸出手,那缕孽气缓缓飘落他手中。在她身体内待久了,连这道孽气也染上了她的温柔与体香,带着她这一生全部的记忆,融入他的身体。

百里貅看到了一对被妖兽追逐的夫妇,他们怀中抱着一个不仅不啼哭反而睁着水汪汪大眼睛好奇打量世界的小婴儿。

清渺宗的仙长赶来救下了这个差点命丧妖兽口中的婴儿,为她取名傅杳杳。她被带上了清渺宗,小婴儿逐渐长成了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小女孩。

她比其他孩子都聪明听话,给饭吃饭,穿衣睡觉,从来不哭也不闹。小小的年纪,本该是一个不谙世事活泼快乐的幼女,却总是坐在门槛上用小肉手托着下巴看着天空走神。

那双清澈的眼睛总是装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愁。

她眺望着远方,好像在眺望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好在她很快有了自己的家。在被确定没有修仙灵根下放回凡间后,孤苦无依的境地不仅没有让她陷入更愁的思绪,反而让她重新找回了对生活的热情。修仙生活总归离她曾经的世界太远,让她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而凡间给了她二次生命。她喜欢当凡人,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生活,喜欢凡尘的袅袅炊烟,喜欢红尘烟火气。

起初只有一个破败荒凉的小院子和一个一下雨就漏雨的小茅屋,她一点也不嫌弃,反而斗志满满。小小的身体扛着比她还长的锄头,开垦种地,筑墙修房,于是一日一日过去,院子里有了花,有了草,有了结满果子的果树和下蛋的母鸡。

摇摇欲塌的小茅屋一层一层加固,黄泥搅拌草料,糊成挡风保暖的墙壁。清朗天光下,她挽着袖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给屋顶盖瓦,鼻尖额头一层晶莹的汗,脸颊灰扑扑的,眼睛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明亮。

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在她未簪花的发髻上,她挑眼往上看,眉梢俏皮地弯起来。

她喜欢揣着满满两兜的瓜子坐在村口的那颗大榕树下眉飞色舞地听八卦,喜欢偷偷躲在学堂的窗外偷看那个穿青衫的教书先生讲学,喜欢领着隔壁叫小马的邻居去偷总仗势欺人的财主家地里的大西瓜。

别人问她的名字,她便摇头晃脑地咬文嚼字: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我的名字可有文采了。

她像一道七彩缤纷的光芒,在这个世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被她的热烈感染,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直到她被抓到了暗无天日的魔界。

一个热烈生动的灵魂,哪怕换了一具躯壳,也依旧能发光发热。

百里貅终于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他们的每一次见面,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和他经历的所有画面。

他和死气沉沉的魔殿一样,被她的染色,被她照亮,被她种下招摇盛放的花。那些他以为是仙门幻术的画面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被他忘了。

她被她深爱的世界遗忘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浓墨重彩的生活痕迹从此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