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从那天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后,少年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曾经用最冷漠的假设套在这位神秘人身上,却在跪在雪地里的时候,推翻了所有的猜测。他连永嘉帝都猜了一遍,可是据他所知,就算是皇帝,恐怕都不可能掌握那样的能力,更不用说容妃了。如果他们有那样的能力,怎么还会用那样卑鄙的手段?
那时候,他以为她真的是神。
少年还是太子时,伴读曾经给他看过些话本,只是多是失意才子配佳人的故事,少年彼时兴趣寥寥,却是被里面的精怪勾起了兴趣,去读了《山海经》。他知道世界上除了所谓的鬼神,传说里还有许多的瑞兽精怪。
他原来是不信这些的,并且以为世上有,多半是修罗地狱,更没有所谓的神明。
少年闭着眼,却能够准确地感知到她的方位。
神都是好的么?他不信。
饶是受人恩惠,被那天的大雪迷了心智,真以为世间有神明庇佑,少年仍然如同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冷眼地旁观着一切。
在那触感撤离之时,他绷紧了手部的肌肉,这是一个蓄势待发的状态。
——然而,他耳边却响起来了哭声。
他其实听过许多人的哭声,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悲怆的……却没有人这么哭过。
那小奶音不是大家闺秀的哭法,而是嚎啕大哭,却又让人觉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偏偏嗓门又不大,抽抽噎噎的哭声还带着点儿的小奶音,仿佛是遇见了什么十分伤心之事,哭一会儿就沙哑了嗓音,还破了音,抽抽搭搭地念叨着什么。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想到了昨夜半梦半醒间,那温暖的小动物般的触感。
他紧了紧手心的匕首,反复几次后,最终还是松了手。
被他误认为是神的小动物,此时此刻正在他身边哭——神会哭么?
比起无所不能的神明,他身边的这只,似乎更像是只法力低微、善良又容易心软的精怪。
想到那排整齐的牙印……是兔子或者小猫吧。只是少年有些奇怪地想着,她为什么要哭呢?
也是,他身上的伤那般可怕,还是半个废人……这小妖怪不是见惯刑罚的狱卒,被吓哭也正常,大概是没有见过这么这么难看的伤口,没见识就吓哭了吧?
他有些嘲讽地想着,却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体侧过去,试图不动声色地藏住那些可怕的伤痕。
只是少年此时才突然间发现,伤口似乎已经被包扎过了,虽然包扎得不怎么好,却十分细心,草药气味萦绕在鼻尖,可见还上过了药。
他几乎是在发现这件事的下一秒,就忍不住浑身一僵。
姜小圆哪知道少年已经醒过来了,她只当是人死了,脑子里面一时想着怎么给他收尸,一时想着怎么给他刻个碑……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嗝儿,不知怎么回事,想到昨天少年半梦半醒地时候还为她挡风来着,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刚刚扁扁嘴又想要哭——
黑暗中,那一把轻柔磁性得几乎让人沉溺其中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病中的沙哑,“别哭了。”
这声音非常有辨识性,姜小圆怎么也不可能听错,她的哭声戛然而止,一个没坐稳就从床上栽了下去。
姜小圆飘起来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诈尸了,好一会儿理智回归,才发现自己闹了个乌龙——凉了是因为退烧了,不是死了。
少年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
只可惜他烧了两天,浑身乏力,几乎是才坐起来,又重重地跌了回去。重复好几次后,长发垂下来、面色苍白的少年才终于缓缓坐直了身子,靠坐在了墙壁上。
此时天边已经隐约泛出了鱼肚白,半明半暗的光照在少年俊秀异常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神色。
偏殿屋顶不再漏水,漏风的窗户被七拼八凑地修补好,外面寒风凛冽,这间破旧的房间却仍然温暖。
她看起来不像是传说中的妖怪那样,给予他帮助的小动物似乎很窘迫,仿佛是好不容易七拼八凑地弄好了这些……恐怕变出一间华屋美室,也没有这种妥帖的用心戳人。
许是很久没有被这么妥帖地对待了,少年垂下了眸子。
那只躲起来的小动物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无比笃定对方就在这里。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些贪恋这种感觉的。
像是一条阴沟里的毒蛇,它偶尔也会眷恋着反射出来的阳光,虽然它很清楚那不过是虚幻的影子。
他想,虽不知为何跟着他,又为什么要帮他,但如果确定了他再也没翻身的可能,只要不是太蠢都知道在他这里无利可图,大概就会早早抽身走掉;又或许她很快找到了更好的选择,很快就选择背叛。
人是如此,鬼神就不是如此了么?
可他此刻不得不承认,他的心上就像是被蚂蚁轻轻地咬了一口。可是想到这种麻痒的感觉,很快就会被失望取代,少年的眸子就暗了下去。
他给她找好了理由,却饶有兴致地盘算着:如果她及时离开,他就会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