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逢秋和其余谈判官员还没走, 闻言,他们都惊愕的看向孟昔昭。
而孟昔昭继续低着头,天寿帝不说话, 他就不起来。
天寿帝:“……”
旁边有其他不相干的官员看着,且这所谓的契约, 要等到明日再签署, 也就是说,今日若出了什么纰漏, 那匈奴使臣金啥啥,就很可能会杀个回马枪……
金屠哲对于大齐人民很放心, 完全不担心他们会临时反悔;而天寿帝就不行了, 匈奴可是出了名的臭不要脸,哪怕停战契约, 也是说撕就撕的!
天寿帝绷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朕今日有些累了, 此事明日再提。”
孟昔昭却不管, 反而还把腰弯的更低了:“陛下,此乃人命关天的大事, 待微臣将内中蹊跷禀告完毕, 陛下再休息也不迟。”
天寿帝:“…………”
好你个孟昔昭,胆肥了啊!
一转眼, 孟昔昭已经当官一年半了,这还是天寿帝第一回从他嘴里听到如此坚定的拒绝,坚定到, 仿佛都带了几分逼迫的意味。
天寿帝盯着孟昔昭,一旁, 陆逢秋等人大气不敢喘,全都袖着手,不过,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天寿帝心里很烦,但是感觉如果自己不愿意听,孟昔昭肯定没完,就是把他赶出宫去,说不定他还要派他爹过来当说客,赶个府尹容易,赶参知政事就不行了,这属于不听谏、不议政的范畴,朝里有些老头就喜欢逮着这种机会教训他。
烦躁的摆摆手,天寿帝很不情愿的说道:“也罢,不是说有人证物证吗,呈上来。”
孟昔昭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来,然后让内侍出去,把他一早就安排在外面,已经等了快大半天的人叫进来。
陆逢秋默默旁观,见一个医者打扮的老年人被带进来,他心里顿时嚯了一声。
一年不见,自己是一丁点没变,仍然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尽忠职守,而孟昔昭,却是越发的让他仰望了。
能提前带人进皇宫,而且能让人等在偏殿当中,这可是三公九卿才能做的事情,孟昔昭他不过是个府尹,如今却也有这样的权利了。
要么是天寿帝对他特别好,给了他这样的特殊待遇,要么,就是他很会钻营,让内侍们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哪种都无所谓,反正哪种都是他不可能拥有的。
羡慕啊。
陆逢秋在一旁正大光明的开小差,而孟昔昭带进来的那个人,正在诚惶诚恐的行礼,他不过是一个兽医,因很会给牲畜看病,才阴差阳错的进入了太仆寺,一干就是半个甲子,哪知道都这样了,他的运气都没用完,这辈子竟然还能有得见天颜的时候。
由于过于紧张,他磕磕绊绊的说完了面见圣上的那几句客套话,天寿帝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懒得说什么,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
他疑惑的问:“那是何物?”
看着,好像是一根野草?
孟昔昭不等兽医答话,他自己就说道:“启禀陛下,这就是断肠草。”
天寿帝:“……”
其他人:“…………”
天寿帝简直要疯:“孟昔昭!你居然敢带这种毒物进入宫闱?!”
孟昔昭咣的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却一点都不虚:“陛下,这就是微臣所说的物证啊!太仆寺六个兽医全部验看过,汗血宝马的死因是中毒,至于毒物是什么,因为牲畜无法使用望闻问切,他们也无法确定。唯一能用作证据的,就是混藏在食槽当中的断肠草,可是陛下,断肠草的毒性在其叶片,非是叶杆,一株断肠草通常有四到七片叶片,而寻常人,吃一片,在不经过救治的情况下,七日才会气绝,吃三片,两日便能气绝,吃一株,才会霎时病入膏肓,当场气绝!”
天寿帝听得脑袋发晕:“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昔昭:“臣想说的是,太仆寺常常有人巡逻,汗血宝马的马厩更是巡逻当中的重中之重,臣已询问过,巡逻班数一共六个,每半个时辰都有一班人马前去,查看汗血宝马的情况,并清理马厩中的污物,短短半个时辰,怎么会三匹马同时出事。一个人若要立刻气绝,还要吃一整株的断肠草,马匹身躯硕大,它们又要吃多少,才能达到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
说到这,孟昔昭不等天寿帝发问,立刻就提醒他:“陛下是知道的,微臣对牲畜中毒一事,略有研究。”
天寿帝:“……”
啊对,匈奴的牛羊不下崽,就是孟昔昭搞出来的。
孟昔昭见他迟疑了一下,就知道他听进去了,接着不卑不亢道:“所以臣一听闻,汗血宝马是误食断肠草才失了性命,便觉奇怪,断肠草虽是著名的毒物,可它毒性并没有那么大,少量甚至能救命,陛下,请听龚兽医一言。”
说完,孟昔昭转头,看向表情目瞪口呆的龚兽医。
“龚兽医,你师从何处?”
龚兽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赶紧回答:“小人师从乔家谷。”
乔家谷,就是四大民间医派之一,不管水平咋样,反正是个正经出身。
孟昔昭又问:“你是兽医,可学过医人?”
龚兽医:“小人从小学的便是医人,弱冠那年,家乡附近的余员外家里的牛病了,小人试着为其医治,这才走上医牲畜的道路。”
孟昔昭点点头:“那我问你,医人和医牲畜,在用药上,有什么区别。”
这是龚兽医的专业,他回答的十分顺畅:“小病用药药方一致,只是药量需增加,大病用药——”
孟昔昭打断他:“等等,你先说小病药量,需增加多少。”
龚兽医:“这要看牲畜的种类,若是羊,两倍药量即可,牛的话,需得五到十倍药量,端看是公牛母牛、大牛小牛……”
这回连天寿帝都没耐心了:“谁要听你说这些!说马,汗血宝马!”
龚兽医一个哆嗦,咣当一下,他也跪下了,不过他是吓的。
“汗、汗血宝马体型较匈奴马略小,药量也略小,只需人的七倍即可——”
天寿帝眨眨眼,目光重新回到那个托盘上。
一个人吃一株才能立刻暴毙,一匹马要吃七倍,也就是七株,而三匹马加一起,二十一株……
断肠草从来指的都不是一种植物,只要毒性大,而且又长得无害,容易被人误食,就都会被朴实无华的劳动人民命名为断肠草,而且历朝历代,都有区别。
齐朝的断肠草,就和前朝的不一样,是一种叶杆大约四十厘米长、叶片宽大且柔软、顶上还会开漂亮小花的野草,若能长成一大片,那肯定是比所谓的油菜花田、薰衣草田还漂亮的景色。
此植物叶大,杆粗,一株看着就很显眼了,如果二十一株全都放一起,除非那人高度近视且色盲,不然绝对不可能将其漏掉。
天寿帝的脸色开始产生变化。
他这人不是笨,就是懒,以及不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孟昔昭都把事实怼到他眼前了,他就是想看不出来,也不可能了。
举一反三,他很快就意识到,不仅这么多草混进去很蹊跷,这马一口气把草全吃了,更蹊跷,要是断肠草真的混在食槽里,马肯定是慢吞吞吃完的,估计没等吃到第七株,毒性就开始发作了,怎么可能还乖乖的把剩下的也吃完呢,除非,是有人把其他的草料都撤了,专门给汗血宝马吃断肠草。
天寿帝的脸色忽明忽灭。
孟昔昭就跟没看见一样,他继续慷慨激昂的说:“陛下可听见了?若说太仆寺丞李淮将上等草料换成了劣质草料,而草料当中混进去一株,还情有可原,混进去二十多株,这是什么天大的巧合吗?若此事是李淮所为,他应当是这天下当中,最不愿此事败露的人,汗血宝马乃是他的责任,马出事,他就出事,他怎么可能犯下这种浅显的错误,因此,微臣斗胆断定,此事并非是李淮贪赃枉法,而是有人陷害栽赃!”
大殿之内顿时陷入死寂。
甘太师估计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和匈奴使臣谈判,甘太师前两天是跟着一起旁听了,但听了半天都是瞎扯,而且孟昔昭当着使臣的面,也不敢说跟李淮有关的事,甘太师寻思着,等使臣走了,他才敢提,而甘太师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到时候他跟着一起提,不把李淮弄死,也得把他弄个半死不活。
可他想不到孟昔昭居然会在谈判结束以后,特意给自己争取出一个夹缝的时间,契约没签,匈奴人没走,但也等于马上就走了。
如今孟昔昭趁他不在,独自面对陛下,而且,还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甘太师此事办的仓促,虽然有疏漏,但他觉得疏漏在于太仆寺里并没有李淮贪污的真正证据,可他哪里知道,孟昔昭根本不去调查那一摞摞厚的账本,而是从汗血宝马上下功夫。
跟天寿帝和孟昔昭想的都不一样,甘太师根本就没找一堆的断肠草来,要是找来了,说不定他就发现这里面有问题了,由于时间紧张,他是从自家的药铺里,抓了一副要命的毒/药,加大剂量,熬成一个个的药丸子,给这三匹马,一匹吃了一粒。
想弄死几匹马,不是那么难,办法有一堆,可要赖在李淮身上,甘太师思来想去,只有从草料上下手,可以保证马死得立竿见影,而且还能推脱是无心酿成大祸。
毕竟他也知道,说李淮故意弄死这几匹马,别说天寿帝了,就是他那死去的耳聋眼花的老娘,也不可能相信啊。
计划暴露了,害人不成,反将自己的险恶用心显露出来,甘太师并不知道这边已经变成了这样,不过,他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太慌乱。
因为,天寿帝哪怕知道真相如何,也不会动他。
就像现在,心思转动之间,天寿帝已经想通了此事的内里,可他并没有对甘太师有什么怒火,反而,是非常危险的盯着孟昔昭。
大殿当中过于安静了,空气仿佛都稀薄起来,陆逢秋对太仆寺的闹剧并不知情,可听了这么半天,他已经差不多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的心脏就咚咚咚起来。
……孟昔昭,一年不见,你胆子还是这么大啊!快说你都是瞎猜的,不然皇帝震怒,你今天就别想站着出去了!
然而他的祈祷并没有起作用,天寿帝突然笑了一下,还鼓了鼓掌:“孟卿不愧是朕选中的应天府尹,识人断案,乃是一绝啊。依你之见,此事非是李淮,那会是何人所为?”
皇帝话语当中的威胁连龚兽医都听出来了,幸亏他已经跪下了,不然他腿一软,能直接摔在这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