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年十二月十八,余与日炎至一处无名山,山中唯有一树,横贯天地,不知其高几何,其围几何。余等沿树腾飞,三日后方至树顶,葱葱绿叶中结一枚硕大白色果实,高三四尺,两人方得合抱。余将其砍下,霎时间地裂海啸,烈烈火海蒸腾矣!奇哉!怪哉!慌走奔逃,回归曼山已是奄奄一息,所幸果实仍在,余必穷一生,钻研此物。」
黎非缓缓蹲在地上翻着那些泛黄的纸页,是师父的字,上面满满的,都是他的字,随着她越翻,不知为何字迹显示得越多,写的全是海外千洲万岛的各种风情。她一点一点翻看,翻到最后一页,一字不漏。
其后的字迹不知为何渐渐变得圆润可喜起来,一钩一捺都十分和气,那傲骨铮铮的瘦长字迹再也不见。
她眼怔怔看着上面熟悉的瘦长字体,手一松,簿子竟摔在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慢慢蹲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像在往一个无法脱身的深渊里坠落,一直下坠,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心中一时感到极致的迷惘,一时又是极致的清醒。
「甲申年十二月廿五,归至甘华之境已数十载,夜半三更,壳忽裂,化为玉色襁褓一匹,襁褓中嘤嘤一女婴,犹带羊水血痕,天下之奇竟至于此!此物生于果中,是人?非人?然不知如何哺育,其仙姿玉质,竟不饮人乳,幸果实尚可绞汁哺之。初时眉清目秀,颇有倾城之色,然半年后竟与余障眼法所示容颜越发相似,奇甚,奇甚!」
黎非骤然倒退数步,下意识摸向怀中,那本黑色簿子就在那里,她一把抽出来,只觉手腕在瑟瑟发抖,胸口窒闷,像是无法呼吸了。她缓缓翻开那本簿子,和上回不同,这次簿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而是断断续续地有许多墨迹,虽然残留了大片空白,却是有字的!
所以她才会长得像师父吗?黎非竟然笑了两声,原来他的脸一直都是障眼法变出来的,怪不得,怪不得……她的拳头渐渐捏紧,凝神继续看下去。
还有雷修远,在异民墓他迫着她给青城仙人的尸体行礼,与他一贯目下无尘的行径大相径庭,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
后面写的都是她体质上的奇异之处,最开始的两年,青丘小院附近的妖气几乎已被她净化光了,唯有日炎安然无恙,究其缘故,似乎是吃了那果实的原因。而随着年纪增长,她原本肆虐的本源灵气渐渐被收敛进了这具身体,却依旧让群妖畏惧。不能食荤,连牛乳人乳都不行。体内天生灵气充沛,三岁前会运转灵气,无须引灵气入体,其独有的灵气吐纳,被日炎取名为:灵吸灵出。
她又想起青丘小院床下那些书,她以前从未发觉的书,每一本都是关于海外。对了,青丘……日炎正是青丘的,师父走的那天,那么巧,她就遇见了被追杀逃回青丘的日炎,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
三岁后忽然变得与寻常孩童一般无异,连灵气也不能运转了,种种特异被藏在了普通的身体里,而且似乎开始渐渐调皮起来,叫青城仙人大为头疼,日炎更大呼吃不消,似是对她烦躁至极。
成名仙人……
最后一行却写道:「与人何异?与人何异?日炎言说此女日后必天下无敌,令余传授修行之道。然余所犯实乃大错,情缘已生,余不忍,以一己之私令其远离故土,种种特异必将令其一生难以安宁。大错已成,余唯倾尽所有,以一生相护。」
胡嘉平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师父一代成名仙人,岂会被人追杀至死,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
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黎非喘息着无助抬头四顾,冰雹打在她头上脸上,好像要把她砸碎了。她想起异民墓中那个枯瘦如柴的尸体,他最后看自己的眼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她忽地大叫一声,将那本簿子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
是他?不是他?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转过身狂奔数步,忽地从山崖上狠狠摔了下去,身体重重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又被土主护身弹起,滚落在粗糙的泥地上。她一会儿狂奔,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一会儿想要尖叫,一会儿又想要嚎哭。
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师父熟悉的面容,他是方脸,大鼻头,那看不出面容的青城仙人却是下颌尖尖,鼻头绝没有那么大。
假如身体可以被撕裂便好了,她可以将里面汹涌的一切都释放出来,好让她摆脱这样的痛苦。从他离开的那天,竟已是诀别,她被瞒了七年,整整七年的美梦。为什么不告诉她?日炎也好雷修远也好胡嘉平也好,他们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脑海里突然有无数画面流逝而过,最后定格在异民墓那个近乎干尸般的青城仙人脸上。
她知道原因,她太脆弱了,脆弱到面对着师父却认不出他来,脆弱到承受不起这样的惨剧。
她心跳忽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