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下,为首的老爷子鬼一击掌,幽幢的鬼音里有兴奋之色。
顾昭瞧了一眼,这一行鬼她大多数认识。
不单她认识,风眠大哥也识得,说话的是陈厚财陈老爷子,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新女婿——特意带了裴一清和江治睿二位大人参加鬼亲,为他婚礼添一道热闹喜庆的吴东弟,前些日子那场鬼亲的新郎官。
“你们找我?”顾昭不解,“可是有事?”
陈厚财哈哈一笑,“我就说了,我这是道上有人吧,阮小郎莫忧,道长人好,你和他好好说说,一定会没事的。”
“是是,还要多谢大爷了。”
“二位道长好,深夜叨扰,着实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顾昭和孟风眠看了过去。
被陈厚财称做阮小郎的是个青年鬼,他和吴东弟瞧过去差不多年岁,不过,他却更瘦弱一些,也显得更文气一些,说着话,他还要手握拳头,抵着拳头在唇边轻咳两声。
显然,这生前应该是长期身子骨瘦弱的药罐子,做了鬼都还有这样的习惯。
顾昭环顾了一眼,这一行人里有陈厚财老爷子夫妇,女儿女婿,儿子儿媳,她都见过,唯一这阮小郎,上次鬼亲时,她倒是没有印象。
“无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顾昭问。
吴东弟和阮家虞对视了一眼,阮家虞又咳了一声。
爽朗又利索的吴东弟嫌弃了下,当即快言快语道。
“顾道长,这是阮家虞,就是婚宴那日,我和你提过一嘴,和我埋一处山头的阮家儿郎。”
“他啊,处处爱学我,我去学拳脚功夫,他也去学拳脚功夫,我讨媳妇,他也要讨媳妇,还进了后辈的梦里,托着她们给他烧元宝衣裳,就是那学人精。”
顾昭:……
她看了一眼过去。
被吴东弟这么一说,阮家虞的脸蛋差点就要从青白色变成红色了,他拳头抵着唇畔,咳咳咳了好一会儿,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我学功夫,那是想让身子骨更好一些。”
“身子骨哪里差了?”吴东弟大声,“你就是学我,还死要面子不承认,咱们都是死鬼了,哪里还分什么身子骨差的和身子骨好的,反正都是靠飘的。”
顾昭、孟风眠:……
这二位,不愧是同年同日结阴亲的,还是有点冤家的架势在里头。
接着,在吴东弟和阮家虞的叙说下,顾昭便知道这二位寻自己的原因了。
原来,阮家虞前些日子也结了阴亲,想着自己的婚事,他给后辈托了梦,后辈尽心尽力的烧了元宝和纸衣等物下来,元宝都是自己折的。
都说那心意越真,元宝越正,他瞧着那明晃晃的大金大银,又瞧了瞧新嫁娘脸上欢喜的笑意,心里的满意,那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探望后辈,必须回去探望后辈,真是对祖宗有心了。
对了,还得领他的新嫁娘回一趟阮家,好歹认认路,回头也都是亲戚了呢。
这一回去,阮家虞便察觉出了不妥。
“我们阮家是卖酒的,祖上传下来的好手艺,家里倒是银钱不缺,不过,我们家人丁不兴旺,这两代都是招赘进门。”
“我那后辈是个踏实性子的,人也勤快,手上就没个闲功夫,酿酒,编筐,种果子……按她来说,甭管金山银山,垒在下头的都是铜板子,瞧见了不捡,那就是浪费。”
阮家虞的鬼音里有着困惑和担心。
“但是,这一次回家,我发现她变了许多。”
顾昭和孟风眠对视了一眼,继而目光落在阮家虞身上,重复了一句。
“变了很多?”
“恩。”阮家虞点头,“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她点了灯烛,很迟了也不歇下,一把年纪了,揽着个铜镜照不停,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偷偷的进了我那小小后辈的屋里,坐在床榻边,就着月光瞧我那小小后辈。”
阮家虞停了话头,有些迟疑。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觉得那一下,他那大后辈瞧小小后辈的眼神不对。
总觉得,她那年迈的眼里好像有贪婪嫉妒之色。
就像他们鬼物饿了许久,乍然下瞧到贡品一般。
可是,他们鬼物贪婪情有可原,因为他们是鬼,没了肉身的克制,七情六欲扩大……可是他的大后辈,她是人啊。
是人,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瞧着自己的孙女儿?
贪婪又嫉妒……还有恨不得掠夺的恶意。
陈厚财附和,“是啊,阮小郎觉得不妥,怀疑家里进恶鬼了,他左瞧右瞧,就是没瞧出恶鬼在哪,这不,听说我在道上有人,就拖着女婿寻上我了,这街坊邻居的,有点事哪能不出力?我们就来寻顾道长您帮忙了。”
他笑了笑,富态的肉颠了颠。
“刚刚我们在门口也无恶意,就是在想着,这夜深了,该如何敲门才能显得更有礼貌些。”
顾昭:……
真敲门了,估计得吓坏小郑哥了。
孟风眠瞧了顾昭一眼,眼里带着笑意。
原来,顾小郎还是道上的人物啊,失敬失敬。
顾昭瞧懂了那揶揄,视线落在陈厚财的青白的鬼脸上,思忖道,她这样的道人,对于陈厚财他们这样的鬼物来说,应该是算作黑.道吧。
这样一想,顾昭也弯了弯眉眼。
“你那阳宅在何处?我随你一道去看看。”
顾昭对阮家虞说道。
阮家虞大喜,“离这不远,走走,我带你去。”
说完,一行鬼物化作黑雾,借着夜色的遮掩往前,时不时的还有窸窸窣窣的鬼音传来。
“老爷子,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了,这道长好生性子好。”
“哈哈哈,那是,我那石老弟交友广阔着呢,他介绍给我的路子,哪能差嘛。”
将鬼音听得一清二楚的顾昭:……
她侧过头,正好对上孟风眠瞧来的目光,灰色眼翳里有笑意闪过。
顾昭颇为无奈的耸了耸肩,将六面绢丝灯往前提了提,招呼道。
“大哥,我们也跟上吧。”
秋风呼呼的吹来,六面绢丝灯的在地上落下橘黄的光团,将疾行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
夜色愈发的昏暗,阮家酒肆一片的漆黑,一轮残月升空,原先已经歇下的老太太倏忽的睁开了眼睛,她起了身,目光有些呆滞的来到梳妆桌边坐了下来。
蜡烛点亮。
满是褐斑的手拿过木梳,动作轻柔的梳了梳发,铜镜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发白干枯的发,没有了丰盈的脸颊,枯瘦的面皮。
她颤颤巍巍的抚上脸颊,铜镜里,老迈的眼睛是不满足。
不够不够。
只吃紫河车不够。
年轻,她要变得更年轻。
老太太的目光透过窗棂,瞧向了天畔那一轮残月,接着,她动作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拿出两张纸。
只见那是两张裁成小人形状的纸,上头用朱砂写了生辰八字。
“杏花啊,你这么年轻,分些年岁给阿奶吧,再年轻一点……阿奶想要再年轻一点,就一点就好了。”
老太太嘟嘟囔囔,手有些颤抖,那不是怕,不是惧,是对接下来即将偷寿的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