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话如噼里啪啦的爆竹,瞬间将有些发懵的谢丹蕴砸醒,他抬眸看了过去,衣裳虽然都是明黄色,不过,那模样是不一样的。
他的陛下应该更高一些,更壮一些。
谢丹蕴的眼眸环顾过周围,瞧见了顾昭,下一瞬,在白瓷瓶中暗无天日,混沌了日月的脑子清醒了过来,这才记起了先前的事,恍然模样。
他败了,不单单他败了,便是冲虚道长也败了,败在眼前这小郎手中。
“这是……皇城?”久违开口,这一道声音有些干涩暗哑,就像是拉锯末一般。
顾昭点头,“不错。”
谢丹蕴瞧了一眼那一身明黄的衣裳,知道这定然是当今的天子,太和帝了。
他面上露出一道哂笑,不再多言。
马公公心里怵这半人半蛛的谢丹蕴,不过,该呵责的话,他半点不露怯,当下便拂尘一指,厉声道。
“大胆!竟然和鬼母蛛这等邪物沆瀣一气,残害亲族乡亲九百多条人命,当真是罔顾人伦,形同畜生,说,你背后之人庆德帝在何处!老实些招了,还能给你个痛快!”
他上下打量了谢丹蕴一眼,深为这同为公公的半同僚不耻。
好好的人不做,将自己搞成这般鬼模样,该说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奴才吗?庆德帝糊涂,这身边的内侍也糊涂啊!
他方才在水幕里瞧了,今世,这谢吉祥好歹也是个富家翁,还是个自由身,这有钱有闲的,做点啥不好,还得再回原来的树上吊死。
真是——
真是脑袋瓜上抹灰浆,糊涂到顶了。
旁人不知道,他们这种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内侍还不知道吗?这伴君是如伴虎的,一句话不妥帖,说不得就掉到深渊里了。
伺候君上,瞅着脚下是花团锦簇,光彩又风光,可它不实心啊!一身荣辱全在一人的喜怒之中,哪有那快快活活又自在的过日子来得痛快。
谢丹蕴痴痴笑了两句。
末了,他在马公公戒备的目光中抬头,嘲讽道,“你觉得我会说吗?换做你是我,你会背叛陛下,说出陛下的所在吗?”
顾昭瞧了一眼,这谢丹蕴,诛心了!
马公公心下大恨,暗暗的咬了咬牙,这老阉货,居然还敢给他挖坑!
不过,马公公也不是吃素的,当下便正气凛然,义愤填膺道。
“莫要胡说,我不是你,我家陛下更不是你家陛下,庆德帝失德,明明是人皇,却行诡谲之事,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失了民心失了江山,我家陛下英明神武,你如何能将庆德帝和陛下相提并论?”
“这是萤萤之火,要和日月比光彩,没的自讨没趣!”
说罢,他眼睛一瞪,有凶光冒出。
谢丹蕴看了顾昭一眼,眼眸垂了垂,不再说话。
不单单因为鬼母蛛多日未进食,他没有了气力分辨,更因为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是他们技不如人,败在了这小郎手中。
眼下成了阶下囚,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再多的话,也不过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鬼母蛛背上的谢丹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旁边茶桌旁,官帽椅上的孟东君心里是何等的滴血。
他的可心人吉祥啊,前世数十年相伴的缘分,这一世,竟然只有在这殿前一眼瞥过的缘分吗?
匆匆又潦草,相见不相识,还是如此狼狈的境地。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孟东君衣袖中的手拢了拢,眸光瞧过这甘露殿,高耸的屋梁,明黄的纱帐,窗明几净,多宝格上擦拭得不染一丝尘埃的名贵瓷器……这一切的一切,曾经是属于他的,只不过时光流逝,岁月洪流将许多事物侵蚀。
如今甘露殿犹在,却已不再认故主。
外头淅沥沥的春雨,就好似上苍知他此时心境,为他落的一场泪!
吉祥啊——
孟东君垂眸,将眼底的心思掩藏,再抬头,他已经又是风光霁月的祈北王了。
和众人一样,瞧着半人半蛛的谢丹蕴,眼里有着畏惧惊吓,还有一分的稀奇和探究。
想多看,又不敢多看模样。
唯一知道孟东君身份的陈其坤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不想却对上了孟东君阴鸷的眸光,他当下心里骇了一跳,神情一凛,不敢再分神。
片刻后,陈其坤扫了个眼角的余光过去,再看却又没有瞧见刚刚那惊心的警告。
就好像,就好像孟东君那阴鸷的眸光是错觉一般。
……
谢丹蕴脑袋一耷拉,不再继续开口,顾昭看了一眼,侧头对上太和帝的视线。
只见太和帝摆了摆手,“罢罢,为了故主将自己整成这般模样,想来,庆德帝的事,他是不会多说了。”
“再说了——”
太和帝顿了顿,抚了抚须,想着顾昭方才的话,又道。
“既然那老道都说了故主犹在沉眠,也许,庆德帝还未复生。”
复生?
太和帝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有些好奇,到底该如何复生?
那厢,孟东君心下却一紧,老道,难道是冲虚?
只听了转述的他,对于眼下的情况,知道的自然只是一知半解。
他的目光隐秘的看向陈其坤。
万幸,他的棋子离太和帝这般的近,定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就在孟东君盘算着,回头寻个方便时候,联系陈其坤,好生的盘问探寻一番时候,就见顾昭往前走出一步,拱手朗声道。
“陛下,谢丹蕴一心为了故主,且神魂处又被下了禁止,确实不知庆德帝复生所在,不过,眼下有一个人,也许和庆德帝也有干系。”
“谁?”太和帝语气一沉?
他也不傻,脑子一转,便知道顾昭在这时候提起,说不得那人正是他身边之人。
当下眼眸一沉,视线如鹰一般的环视了周围一眼。
孟东君,陈其坤和马公公,一并甘露殿里的小太监和宫女都被眸光扫过。
马公公和小太监小宫女懵了懵,孟东君衣袖下的手一紧,脑海里的念头如排山倒海般拍来。
是他暴露了?
……还是他!
倏忽的,孟东君锐利的视线看向陈其坤,只这么一眼,便见陈其坤脸色一下就白了。
陈其坤是上一届的探花郎,除了一手好丹青得太和帝喜爱,很难说,没有那一身的好相貌加持的原因。
只见他二十来岁模样,面皮白皙,眼眸生得尤其好,是一双的鹅型眼,睫羽浓密细长,眼中黑多白少,瞧人时温和似有绵绵情意。
眉毛细长,鼻子挺俏,嘴巴红润,和一般男子丰朗的容貌相比,他是稍显秀气了一些,不过,这样的男子容貌没有冲击性,反倒更容易讨人喜爱,尤其是更讨上了年纪的长辈喜爱。
如今,瞧到陈其坤一下白了的脸,孟东君还有什么不知的。
他心下几欲呕血!
蠢货!这蠢货露馅了!
而这蠢货,他居然还知道自己是露馅的!
孟东君袖袍下的手几乎挠破了掌心,偏偏面上还得保持住镇定的神色,作出微微蹙眉,似有不解和困惑之色的模样。
最后,太和帝的目光落在陈其坤面上,脸色倏的一沉。
“是你!”
这一声声音沉了一些,犹如惊雷落地。
陈其坤骇得往后退了一步,瞳孔急剧的收缩,明明是春日落雨时候,他惨白的脸上瞬间起了豆大的汗珠,两股颤颤,深绿色的翰林官袍倒衬得面容几欲发绿。
陈其坤心乱如麻。
完了完了,眼下该如何是好。
他的视线一转,目光落在顾昭身上,心下大恨。
这小郎,这小郎好生多管闲事!
“陛下,臣冤枉啊。”他一个转身,猛地朝太和帝跪下,往前膝行两步,面上是又慌又乱的神情,连连摆手。
太和帝还未说话,马公公紧着护在前头,手中的拂尘朝前挥了挥,就像在扫脏东西一样,神情戒备。
“不许靠近陛下!”
“你说冤枉就冤枉了?不是你是谁?你要不要瞧瞧自己,脸白得和鬼一样!”
宫里忌讳说鬼,马公公才说完,当即懊恼的连打了两下自己的脸蛋,紧着抬头看向顾昭,急急道。
“小郎,是他吧。”
顾昭点头,“不错。”
得了顾昭肯定的回答,马公公低头瞧跪在地上的陈翰林,神情更戒备了。
太和帝绷着脸,面沉如水,内里的气怒,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竟然是他的身边人!
之前有多信重爱重,眼下便有多恨,只这么一瞬,太和帝瞧陈其坤的目光就像瞧死人。
不单单是他,自己还要再查他的祖宗十八代,一个都不落,如此,方能消他的心头大恨。
许是太和帝眼里的眸光太无情,又或是困兽尚且一斗,陈其坤眼下一狠,倏忽的发难。
只见他咬了下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抓住深绿色的翰林袍子,用力一扯,丝帛应声而裂,发出颇为悦耳的声音。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只见他白皙的手臂上倏忽的有凸点凸起,紧着,凸点猛地睁开,竟然是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密密麻麻,细密的睫羽,鹅型眼黑白分明,瞧人时似有绵绵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