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声泪俱下, 清融融的泪花弥漫了整张素白的面容。
尤为凄楚。
正是阳春三月天气,满城杨柳, 嫩绿晴柔。
江晚芙的腰肢,好像比那柳枝还细,不堪一折。
这般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当街跪在?地上,哀求哭诉,自是惹人?动容的。
师府上下均知,江晚芙是为了替韩氏求情。
其?实这?情,肯定是求不动的。
韩氏要置师暄妍于死地, 怎可能得到?饶恕?
她们也盼着师暄妍不要头脑一热地应许。
江夫人?看着可怜的孩子,心里也不想韩氏得到?轻饶,但芙儿孝顺母亲之心可昭日月,她对韩氏这?般好, 对自己亦复如是,江夫人?便不忍心打断。
“阿姊,”江晚芙试图挽住师暄妍的裙角, 对方只是默然地后退了半步, 教她扯了一空, 江晚芙够不着她的半幅裙袂, 怔怔地道,“我知晓,阿娘对你不起, 但她年事已高, 身?上有沉疴痼疾, 若再被关?上十四?年,如何能熬得过去, 妹妹不求阿姊放过她,只求……”
师暄妍充耳不闻,也没低眼,仿佛眼前根本并无此人?,便略过了她,径直往花冠巷口而去。
路过江夫人?时,江夫人?停一停脸上的叹息,凝望向师暄妍:“般般,你好歹看一看芙儿?”
师暄妍环视过众位女眷,各怀心思的侯门女眷,如今看她,再也没了当初在?祠堂时落井下石的敌意。
她们温顺可亲地,对她释放着善意。
师暄妍敛了下唇角:“我是来看柳姨娘的。侯府请我来,现在?却又拦住我的去路,是何道理。”
江夫人?看了一眼仍痴痴怔怔跪在?地面的可怜的江晚芙,只好侧身?,让人?把步道让开。
师暄妍与?彭女官、春纤、夏柔等诸十几人?,步行入巷,踅入开国侯府。
柳姨娘所在?的院落,唤作明春院。
院中萧瑟冷清,不见半分活气,虽是三月天气,但比起一路行来所见的花媚柳影,这?里分外凄清些,就连灯笼也仿佛是没有的。
师暄妍在?柳姨娘的病房前停步。
支摘窗紧紧闭合着,里头传出柳姨娘压抑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一阵接过一阵,是从肺里发出来的,然而不敢咳得太过用力?,否则会牵动肺腑,带累得五脏皆痛。
师暄妍敛唇,回眸看向身?后。
师家人?已经又围了上来,为首的江夫人?,和善地上前,把住师暄妍的手,柔声道:“柳姨娘惦记你,盼再见你一眼,是临终之言,发于一片善心。但这?屋里病气深重,般般你只消看上几眼就出来,我们到?花厅堂上去说?话。”
师暄妍听了出来,江夫人?请她来,柳姨娘的病入膏肓只是名目,归根结底,还是要在?师家与?她谈判。
她煽动这?么些人?,是为了壮声势?
师暄妍根本不放在?眼底。
指尖摆了摆,在?江夫人?的双掌合拢下,她将自己的手指头一根根地自江夫人?桎梏下抽离,不带一丝留恋。
转身?,师暄妍命人?打开门,走?进了柳姨娘的房中。
这?片屋子,好似终年晒不到?阳光,阴沉沉的,湿漉漉的,光线低迷。
屋中也没有烧炭,甚至蜡烛也极少,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冷气。
光,甚至照不到?柳姨娘的罗帷上。
伺候柳姨娘的只有一人?,女侍满月。
满月跪在?病榻前,正为柳姨娘喂药。
帘帷卷开,师暄妍步步趋近。
柳姨娘支起了上身?,静静地靠在?床榻前,人?清瘦得皮肉几乎包不住骨头,脸上只能看见森然的白色,没有一丝血气。
师暄妍呆住了,因她没想到?,在?师家,原来还有境遇差过自己的人?。
旁人?都说?,侯门的江夫人?柔和慈善,菩萨心肠,可柳姨娘合该是她院里的,就算平日不相对付,也不该苛待已经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怎样的一种“善良”?
于震惊之中,师暄妍唤了一声:“姨娘。”
柳氏抬高视线,睨着光影,瞧见了她,唇角挂上淡淡的笑容:“是般般呀,你来了。”
只说?了一句话,柳氏便低头咳嗽起来,直要将肺都吐出来。
师暄妍便让她莫要再说?话,只安心喝药。
可柳氏如今喝药都成了难事,喝一口便吐一口,这?药灌了三四?遍,硬是没有一口能吃得下去的。
师暄妍接过了满月手中的药碗,低声道:“我来。”
满月看柳姨娘喝不了药,也心里焦急,不留神药碗被二娘子端走?了,她只好屈膝跪行向旁,让开了位置。
江夫人?踏足入内,这?屋子里久未能通风产生的陈腐之气,刺激得她直皱眉。
她一眼横过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倏然顿住。
她看见,她的女儿,她那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亲近体贴、柔顺纯孝的女儿,跪在?了柳氏那姨娘的身?前,无比和顺,就连披落在?颈后的青丝,也如一蓬蓬团积的轻絮。
黯淡的光影,打落在?少女的肩胛上,衬出她如霜似雪的肌肤。
她持着药汤碗,一勺勺喂的,居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下贱妾室。
这?不是掌掴了江夫人?的脸么。
二房与?三房虽平日里都喜好抱江夫人?的大腿,对其?吹捧备至,这?时,都忍不住想观察江夫人?的反应。
江夫人?的唇角痉挛了几下,目光沉凝,瞬也不瞬地盯着床帐内。
柳氏早已察觉大夫人?来了,不敢让师暄妍喂药,怕受不起,更?怕江夫人?责罚。
汤匙送到?了嘴边,泛着药汤的涩味,一缕缕烟气飘挪着,模糊了柳氏苍白的玉颜。
她缓缓摇头:“般般,我这?是好不了了,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无遗憾了。”
看到?如今的师暄妍,柳氏眼底露出欣慰的光泽。
她一生膝下无嗣,百病缠身?,可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一个做母亲的心愿。
柳氏知道自己不该,怎敢将这?份心思寄托在?侯府的嫡娘子身?上。
可是,每当她见到?二娘子,总会心疼。
当侯府上下和乐融融时,她像是一缕幽魂,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看着旁人?鲜花着锦、百人?拥簇,她安静地坐在?灯火阑珊处,如同?不是侯府的娘子,不是家主与?夫人?所出,一个人?独享着无人?问津的寂寞。
而柳氏,也与?她一样。
柳氏无数次路过师暄妍所在?的那方阁楼,看见阁楼之上绰绰的身?影,未熄的灯火,灯影幢幢间?,她趴在?那方窗台上,眺望远处的夜色,眼里是无尽的空茫与?失落,如若当年她那个夭折腹中的女儿能够健康地长大,二娘子的今日,便也是她的处境罢!
柳氏发现自己心疼着二娘子,阖府上下,没有人?在?意二娘子,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不配做二娘子的娘,一直只敢远远地关?注着,从去岁寒冬拖到?今年入春,她的肺病已经愈来愈严重,柳氏唯一的期望,便是二娘子能够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