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宜早不宜迟。
夜里,她精心更换了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冬夜的洛阳,空庭枯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宛若千树梨花争相竞放。
她笼着身上他赐予的狐裘氅衣,钻入屋舍底下。
燃烧着地龙的寝屋,在漫天飞雪中,灯光煌煌如昼。
他入夜之后回到房中,便见到了在锦榻上端坐的女子。
男人身姿颀长,气度斐然,宛如壁画之上丰神俊朗的天神,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教人气为之夺。
他似乎意外她会出现此处,因他的寝屋,向来不允侍女进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惹烟还未教她全部的规矩,又或是她粗手笨脚,还没能学会。
男人扯着眉宇上前来,一臂拂开她。
“我入睡不用人服侍。”男人毫不客气。
师暄妍身子薄弱,尽管他未能使出一点力气,她却仍是轻轻地跌在了榻上。
少女呵气的动人声音清晰地传来,狐裘氅衣自雪颈旁侧柔润滑落,露出宛如新月出云的美人肩。
女子在身后吐气如兰,香雾隐约,不待男人扯动被褥,一息之间,柔条似的臂膀却搂了回来。
绕过他的劲腰,一寸一寸地蜿蜒而来,纤纤玉指往下轻勾,缓带,便扯住了男人腰间的鞶带。
他的腰内蕴肌肉,坚实紧致,丈量下,随着她指尖寸寸绷紧。
在她贴上来之际,男人的眉宇已经扯成了川字。
他见过无数大胆的女子,实在见怪不怪,但也许这女子不知他是谁,在被他严厉打断之后,还敢往上贴的,这还是第一例。
“大胆。”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很凶。
但是那热情又大胆的女子,却没有半分退缩。
“郎君,你不回长安了么?”
女子仰目,白嫩霜色的脸蛋上,美眸宛若秋水澄明,眨着无辜。
那双小手仍在不停地得寸进尺。
直至,她似乎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他腰间鞶带的锁扣。
她是那样天真地、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一枚银扣,直拨出窸窸窣窣、教人想入非非的动静。
落雪轻盈如絮,听不见一丝声息,唯独北风狂砸窗棂,拍出阵阵怒号。
屋子里银光璀璨,帘帷曳曳如水。
女子轻搂着他,但凡呼吸一声,便是一串淋漓的水汽,熨入他身上衣衫的经纬,烙在他的脊骨。
少年男子的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麻的热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之感。
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后来再清醒时分,却意识到已过了那个时机。
他转回眸,俯瞰身后搂着他腰,可怜至极的女子:“我应许载你一程,你不必如此。”
师暄妍并不松手。
“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赌不起。若是我赌错了,一无所有地回家,舅舅会把我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浪荡子弟,那时,我就完了。郎君,你带般般走吧,回长安好不好?”
她幽幽地望着男人俯身审视的黑眸。
半晌,未等到回应,那柳条般可怜的臂膀,轻轻一紧,从朱唇中滑出几个带有哭腔的字音:“我冷。”
便是那一声“我冷”,终于撬动了男人最后一丝理智。
她那时大抵是对他不放心,不知他言出即随,对应许之事,绝不反口。
她只是怕被扔下,怕又是一个人,怕孤零零回到家里,怕被她的舅舅发卖。
他本该告诉她,他是一个守信之人,她不必忧心。
那夜,却似鬼迷了心窍。
他握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腕,出奇地没有推开她。
落雪轻沾,扑向绣帘。
少女的乌眸盛不住水光,烟雨霏霏地弥漫着。
她的嗓音细细碎碎,似明月坠入水影里,被投入石子,那皎白的月光碎了,伴随毂纹一圈圈地荡漾出去。
她抱上他的第一瞬便知道了,男人的腰身很紧,蕴含喷薄欲出的力量。
强悍,可怕。
可亲身领教之时,还是让她绝望得看不到头。
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师暄妍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甚至有过一丝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白日,师暄妍自昏睡中苏醒,身子没有一块好地儿,疼得皮肉如拆了骨。
不知他去了何处,她忍着疼下榻,为自己找衣衫。
不凑巧听见间壁里,他身旁的带剑部曲,向他禀道:“圣人下了一道罪己诏,如郎君所言,圣人承认了当年驱逐长安婴孩的过失,为弥补过错,圣人愿意斋戒茹素三月,对诸家遭受牵连之人均赐赏金财物,以示诚心。这时,几家派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儿的车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师暄妍的步子尚未迈出灯火照不见的最后一段阴影,霍然顿住。
香肩靠向身旁的梨木槅扇,谁都无法察觉到,槅扇随着肩膀的战栗,也发出轻细的颤抖。
男人的长指翻弄书卷的清幽之音停了,须臾,槅扇后头传回他清沉的嗓音:“知道了。收拾一下,不日回京。”
他终于说,要回京了!
可他们又说,当年送走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婴儿的家里,已经派遣了马车来接。
那其中,也包括开国侯府吗?
*
没想到长安的玉佩,大多如此。
师暄妍按住指尖下的玉佩,心思翻涌间,忆起了三个月前洛阳一桩旧事。
那件旧事,在她在洛阳十多年难捱的时光里,犹如一粟,早在踏上回京的车马时,她就下定决心忘了,可一看到这枚玉佩,却不知怎的,又牵扯出这番回忆来。
师暄妍没有拿起它。
齐宣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进了门,这一入门,满堂喜色,江夫人更是亲自相迎,江晚芙也紧随其后。
江夫人正要开口,向大长公主道谢,眉眼上的欢喜要堆到头顶上去。
仆妇张氏笑道:“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一声,她送来的礼物,二娘子可喜欢?”
蓦地,江晚芙身影刹住。
江夫人更是滞了目光:“大长公主这是——”
师暄妍放下了漆盘上的玉佩。
仆妇笑容和蔼,来到师暄妍身旁,握住了她的腕骨:“大长公主道,侯府家的二娘子仙姿玉颜,不愧是嫡女,不失教养和风范,昨日里走来时,钗不摇,步不晃,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样的女子,更配得襄王。”
襄王?
大长公主竟是要为襄王殿下做媒!
圣人膝下不过二子,太子是元后所出,襄王则是贵妃所出。
江晚芙绞紧了手中那支僭越得来的宫花,颊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如青瓷微瑕,裂出了一道细纹。
江夫人也吃惊,瞥眼女儿般般,实难置信:“大长公主,果真没有挑错?”
仆妇脸上飞来一朵阴云,声音含了不快:“长公主还能看错了人不成?”
俗语说,宰相门前四品官,这仆妇虽不过一个下人,却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亲信,便是江夫人,也不得不收敛形容,保持客气。
江夫人转头安慰江晚芙。
仆妇语调转和,问向师暄妍:“二娘子,大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你一声,她的这些还礼,你挑好了么?一会儿太子殿下便要行冠礼了,长公主托老婆子带您过去。”
仆妇言下有意,便是稍后带她到太子冠礼上,让她在齐宣大长公主身边,得与襄王见一面。
师暄妍也不曾想到齐宣大长公主竟相中了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失望妒忌着,轻咬银牙,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不如这个乡下长大的野娘子。
师暄妍婉婉柔弱地垂眸。
“嬷嬷,我还是想要那支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