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曼便随着仆从往外走,她身材高大,只需稍稍垫宽肩膀就能展现男子身形,面上修容后,她就到了沈戚二人约定见面的书斋,方便随时探听行踪。
又或者,其实她心里,还有更加深沉的想?法。
“小姐,戚姑娘到了。”
宝珠站在凭栏处张望,眼?尖地看到街上的人。
“到了么?”沈兰棠起身,打算到楼下接她,然她才走到楼梯口边上,一道熟悉男音触不及防地闯进耳中。
“真?是巧啊,又和桐君妹妹遇见了。”
——是四皇子。
沈兰棠脚步猛地一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楼下戚桐君的身影,和站在她对?面的四皇子的鞋尖。她下意识就要下楼,电光火石间,站在戚桐君身边的燕儿?朝楼上看了一眼?。
沈兰棠硬生?生?拉住了脚步。
戚桐君此前说得不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哪怕只是小事?,恐怕也会?让素来为人追捧的四皇子殿下记恨在心。
此刻白日昭昭,厅堂敞亮,又有掌柜小二在场,却也不用担心,只是——
“这个四皇子也太烦人了吧,他是狗皮膏药么,非要黏着姐姐才行?”
靠窗的雅座,正?举起一个杯子的“男子”手势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个茫然和震惊交错的表情,下意识地扭头看着楼梯口。
——她在说什么鬼话??!!
沈兰棠毫无察觉,她现在就像吃下了裹着数十层枇杷糖浆的糊团团,实在是恶心得不行,若是前两次遇见还能用“碰巧”形容,这一回显然是有心,刻意,蓄意为之。
他知晓自己作为皇子身份有多高贵,也深知世间对?女子忠贞的严苛,却还是一次次“巧遇”,“偶遇”,丝毫不顾及此事?对?戚桐君可能造成的伤害。
当然了,他若是知道且忌讳,也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这事?往深里说,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条条道道都能将四皇子驳得脸面无存,但沈兰棠不是文化?人,没办法也懒得用儒家大义?正?气凛然地批判他,她眼?下只有一个最直接的感官,就是觉得他烦人。
“简直跟个癞蛤蟆一样,死皮烂脸地扒拉着我家姐姐。”
又是一声毫无尊敬的咒骂,这一次甚至事?态加重,用上了“癞蛤蟆”三个字。
癞蛤蟆?
阿依曼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胸口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他们汉人不是最讲究礼仪尊卑的么,她怎么敢这么骂他?
她看向沈兰棠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好奇。
“而且他家里不是有一个妻子了么?男人啊,就是这样,家里红旗不倒,还想?外面彩旗飘飘。”
想?到他的妻子,沈兰棠心里也生?出几分无奈的可惜。
可惜和同情还是不太一样的,同情是单方面的情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但可惜往往还带着对?对?方的认同和尊重。
沈兰棠回忆起她只短暂见过两回的四皇子妃,那?是一个高傲的女子,带着家乡的珍宝不远千里到达陌生?的城市,用她不算宽阔的肩膀承担起两个民族和平建交的重责。
她没有她的经历,不曾负担过和她一样的责任,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遭受丈夫的背叛,绝对?是一项难以容忍的侮辱。
在沈兰棠看来,戚桐君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大美人,但阿依曼的冷艳高傲也有独属于她的美,那?种美是充满个性的,无法复制的,和戚桐君一样独一无二,怎么会?有人有了这样的妻子,还要在外面寻花问柳?
“那?样美丽高贵的女子做他的妻子,还不知足,果然自古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尤其是这个四皇子,更加是个叻色,人渣,垃圾,土豆,恶人中的大恶人!”
新?仇旧恨一起,沈兰棠骂人词汇连续叠加,将四皇子贬得体?无完肤。
在为那?个可怜的女子哀伤了数秒后,她很快又回到了正?题,开始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四皇子彻底放弃纠缠,但是这种事?连现代?都找不到解决方案,古代?更加难了,何况他身份在这。
要不随身藏个迷药,或者小刀?没有电击棒真?是太遗憾了!
阿依曼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不远处的女子,她的大脑和内心还处在她“说”的那?些话?的震动中,自动忽略了她后面那?些需要紧急报官的词汇。
她说,自己是美丽的,是高贵的,在她的心里,自己就像草原上的猎鹰一样自由高傲。
这是她来到中原后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的评价,在此之前,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排斥和轻藐,又或者把她当做怪物。
他们汉人不是不喜欢她过于修长的四肢,挺拔的身形,白得仿若透明的皮肤,还有不同他们眸色的瞳孔么?
这样的自己,不是粗俗鄙陋,野蛮不堪的么?
这样的自己,也是美丽的么?
阿依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思陷入了恍惚。
沈兰棠观察着楼下,在外人面前,四皇子果然不敢多有动作,在戚桐君几番言辞推脱下很快离开了书斋,沈兰棠松了口气,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有什么。”
戚桐君朝着她笑了笑,那?张娇艳多情的脸庞有几分苍白。
表面没什么,不代?表心灵上没什么啊。沈兰棠叹息了一声,她现在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办法。
“我给你?叫了点心,还有茶水,点心是我从冠春园买的,还热着呢。”
“那?好啊,我一定要品尝看看。”
两人默契地转移话?题,有说有笑地上了楼。
戚桐君走到楼上,见店内还有客人在,客气地朝他颔首致意,“男人”也客气回礼。
两个丫鬟很快拿着东西?进了雅间。
楼上公开空间一时只剩下阿依曼一人,她举着杯子慢慢饮茶,大脑不断循环着方才沈兰棠的话?,还有戚桐君惊鸿一瞥的绝美姿容。
那?个女人的确很美,哪怕以她外族人的眼?光来看,她也是很美的,美得璀璨夺目。
那?样的女子,那?个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比得上?
阿依曼再次张开手心,好奇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
她真?的,没有比她差很多么?
……
沈兰棠与戚桐君坐在包厢内,沈兰棠拿出书籍,兴奋道:“姐姐,我看完话?本了,写的真?不错,结局也很圆满!”
“是么?我倒觉得结尾有些落于俗套了。”
“什么?!”沈兰棠震惊,她都基于这个时代?的人对?皇权的敬畏没有点评结局了,她竟然有!
沈兰棠好奇问:“那?姐姐觉得应该如何写?”
戚桐君回忆着自己翻阅结局时淡淡失望不甘的心情,一字一句措辞着说:
“奚女本就是被迫着男装,读书进入官场都是无奈之举,与武成帝结识也是出于对?他为人的看重,此后种种皆是为天下苍生?,她前半生?没有一日为她自己,当了皇后之后想?必也是终日殚精竭虑,我想?着若是她能脱下男装去掉官服,自由自主看尽大江南北就更美好了。”
“姐姐果真?是我知音!”沈兰棠惊喜过望,连忙说道:
“我也觉得,她看似为后实则还是为官,既都是官,还不如封她一个闲散王爷,王爷不行,郡主也可。”
戚桐君倒没想?到这一层,她不解地问:“一定要有爵位官职么?”
“当然了,要不然行走江湖被欺负了怎么办?”
好务实的她。
“等?到路见不平,面对?霸凌一乡的狗官拿出皇上亲赐的王爷或者郡主令牌,大喝一声:“王爷/郡主在此,还不速速下跪”,岂不是很爽?”
“……似乎也有道理。”
……
“这还有两本我看了觉得不错的,这本讲的是……”
两人兴致高昂地讲起了书。
桌上茶水已经凉了,靠窗位置的男子下楼重新?选了本书,又叫小二换了壶茶水。
……
两人畅所欲言不拘小节,加上两人观念颇有相似,这一聊就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临别,沈兰棠念念不舍地问:
“戚姐姐,那?我们下回什么时候见啊?”
“我近日都是有空的,不过家里有几个亲戚到访,可能需要在家招待。”
“没事?,我又不急,那?我们暂且约五日后,还是这个时间在这里见面?”
“好啊。”
两人说完了话?,慢慢走出书斋。
“我有些笔墨要到常去的墨香斋买,那?儿?离这儿?远,但离我家里很近,你?就不必陪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