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珪口中的你,就是坐着不讲话的顾佐。
这话讲得有些不给面子,但这个闵尚书就是这个臭脾气,情绪不好的时候甚至要和皇帝顶两句。更遑论顾佐这个后辈。
“朝瑛,你先冷静。”韩文拦了他一下,“事已至此,你现在入宫又有何用?而且,我相信礼卿不会不争,刘瑾是什么人?礼卿即便再云淡风轻,也不会眼看他插手进来。但……争就能有用嘛?皇上要弃得人,谁也保不住,皇上要用的人,谁也拦不住!”
顾佐在回忆皇帝最后说的话。人人都说顾礼卿是宠臣,其实非也,皇帝才是真正的对事不对人。
韩文继续说:“朝瑛,你再想想。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又如何?陛下有时是会念及些情分,但碰上具体的事情,谁管用便用谁。谁不管用便弃谁。”
闵珪急得眼睛张大,“若长此以往,岂不是满朝幸臣?”
“那,闵尚书想与陛下争什么?”顾佐忽然发问。
“自然是此事不该由司礼监插手!”
“陛下会问,司礼监为何不能插手?”
“礼卿此言何言,宦官干政,乱政之象!”
“陛下会说,本无意要宦官干政,是文官做不好。”
“怎会做不好?我闵珪提着脑袋来干此事,倒要看做不做得好?”
“可事实是,”顾佐提了一口气,加重了几分语气,“文官没有做好。”
闵珪还是不服,“那是何意?都让给宦官来做?”
这样的争论没有结果。
……
而在乾清宫,靳贵趁着刘瑾不在、臣子不在,侍从室也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忽然对着皇帝说了些话。
朱厚照有些出乎意料,“你还是第一次,向朕说这些事。”
“臣,不善言辞,大多时候只知去做,不知去说。便是今日,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惹了陛下不快,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也不必,身为天子,不能够让身边的人胡乱说,但也不能够让身边的人不敢说。前者太软,后者太暴。尤其是你靳贵,自东宫之时便在朕身边做事,性静言寡,一心事君。朕怎能不信你?
你说盐课之案,司礼监监审朝臣尚能理解。但如今一桩小事也要司礼监去管,朝臣恐会担心阉党做大。甚至到了一种……有事则找司礼监的程度。
朕与你交个底,这些,朕事先并没有想到。”
朱厚照是坐着的,冬天冷,外面不愿意去。于是就盘腿在软塌上,听着风声,批阅奏疏。
靳贵么,没有让他跪,而是弯腰立在一旁。
“陛下睿识英断,英明神武,已是天下所共认。微臣之本意,也并非是想说陛下所虑有缺。”
“无妨。你知道朕为什么没有想到吗?”
靳贵停顿,“请陛下赐教。”
“因为对天子来说,没有外臣与内臣的区别。外臣泛滥要治,内臣泛滥了也要治。至于说忠奸善恶,虽是两极相反之物,但实际上却很难辨认。有些人看似忠,但办不成事,有些人看似奸,但办得成事,你说朕该用忠还是奸?
所以朕当国,不是只看黑白,天地之间也没有纯黑与纯白。黑若管用便用黑,白若管用也用白,反之亦然。由此而产生的影响,那不是朕该考虑的事。”
靳贵心头微震,天子新年十七,讲出来的话却如此老成。
所谓不是朕该考虑的事,其言外之意是说,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事!
简单的说,皇帝只需展现自己用人之道,要去研究这个道的是他们!
如果说有人不理解,那皇帝照样不会予以考虑,你可以‘不居庙堂之高,而处江湖之远’。
但是这样一来……
靳贵抿了抿嘴。
“臣只恐奸臣当道。”
朱厚照手中的笔锋停住,这时候才转头,“你也是朕的臣子。你来说,处处照朕的旨意办事,这是逢迎,还是忠诚?屡屡不按照朕的旨意办事,这是忤逆抗上,还是刚正不阿?”
“臣想,这要看具体的事,圣人也说,邦分有道无道。”
“那么有道无道,由谁来界定?”
“自然是天下万民。”
“天下万民?朕一道开海令,百姓有颂之,百官也有谴之,这天下万民的声音是颂还是谴呢?”
“这……”
“所以,有道无道,归根到底还是由你们自己来界定的。但朕做的事对不对,凭什么由你们来界定?”
“微臣……”
朱厚照不与他计较,“你不善言辞,那么便取长补短就好。当然,你今后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今日你的话,朕很喜欢。”
靳贵大受震撼,他自己觉得很唐突刺耳的话,皇帝竟然说他很喜欢。
这是何等气度的帝王。
所以他跪了下来,叩拜道:“吾皇圣明!”
朱厚照则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
其实靳贵的话多少击中了他心中另外的想法,
文官如果不管用,是要用一用宦官的。
而且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好说的,毛语文做错了事照样受罚,这和厂卫、文臣之别没有关系。
不多时,东厂那边递来了东西。
朱厚照捻着手指翻开,上面写的是昨夜毛语文如何整顿锦衣卫之事。
略作思量之后,他出声,
“传旨。”
边上伺候的尤址近前躬身。
“升锦衣卫指挥副使毛语文,为指挥使。”
“是!”
尤址心中是很诧异,刚刚罚过,如今又赏,短短一日之内连番变化,这是何用意?
其实是两个目的。其一,不可欺君已经在他的心里了,有这一点,就可以当指挥使。而这个意外的升赏会让这句话毛语文心中更加根深蒂固。
其二,太监上位、酷吏也上位,就是要更清晰的向外庭传达皇帝的意志,因为所有臣子都知道聪明如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做出什么事,更加不是糊涂了、气愤了才支撑厂卫,而是因为他们好用。既然如此,其他的一些聒噪之言,就不必再到宫中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