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
朱元璋父子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雍鸣静静站在朱棣身侧。
朱元璋含笑冲雍鸣招了招手,等雍鸣来到身边时,抬手揉了揉小家伙小脑袋。
见朱棣唇角动动。
朱元璋笑着瞪视摆手,“是想和父皇解释百姓对你山呼万岁吗?咱没那么小气。”
相反他很高兴。
这恰恰反映出,东番百姓对老四的支持。
东番百姓是由一群中原迁民、蒙古俘虏、东番本地原住民组成的一个大拼盘。
老四能让这样一群人心悦诚服。
他也放心了。
他让老四下船舱,与他单独谈谈,也不是为此事。
“你和爹说说,那个劳动者创造历史?历史难道不是君主创造吗?没有始皇帝、汉高祖,以及咱这些一个个皇帝,哪有什么历史……”
朱棣不由被逗乐了。
果然,每个有能力的人,都想贪天之功!
可恰恰如此,很容易让人骄傲自大,进而迷失自我。
“笑什么,快说!”朱元璋没好气瞪视。
他就是对老四这个说法感到新奇。
再结合,老四能把东番这样一个形形色色人组成的大拼盘治理好,民心所向。
他就想知道,是不是和老四所说的劳动者创造历史理论有关系。
“父皇,若是没有天下百姓厌恶、痛恨元朝已久,就算父皇有天纵奇才,父皇认为,咱们朱家能取代元朝吗?”
一句话,让朱元璋陷入沉思。
“恰恰是天下的劳动者,包含以脑力劳动为主的读书人,踏实肯干的所有劳动者,对元朝的不满情绪,引发了元末战乱,这才是咱们大明得以建立的基础,父皇、韩国公李善长、二叔、我泰山、蓝玉这些人,只不过是所有起义势力中,通过优胜劣汰,从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一批人。”
“在这个过程中,咱们大明的功勋阶层,以及每一个为建立大明,抛头颅、洒热血,英勇牺牲的将士,其实,都是真正意义上,踏实肯干的劳动者。
朱棣略微犹豫一下。
朱元璋回神,看着出神思考的雍鸣,瞪视朱棣,“说!咱们父子、爷孙三代,关起门来说话,有什么不能说!”
朱棣转动着面前茶杯,“只是,在大明建立后,以父皇为首的新朝精英阶层,窃取了无数劳动者的果实,在利益分配中,出现了严重失衡。”
这些话,十分大逆不道。
但这就是真相。
“当然,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唐朝以前,世家统治天下时,更是如此,普通人流血,埋忠骨,到头来,皇位总在世家中,你方唱罢我登台。”
朱棣看了眼沉思的小雍鸣。
他希望,臭小子把他这番话记住。
只有相信、承认人民史观。
彻底否定精英史观。
臭小子将来继承他留下的这片基业,才始终能对广大真正的劳动者心怀敬畏。
有敬畏,就不会迷失,不会狂妄自大。
“所以,伱在咱们大明推动乡土村社,其实就是想对天下利益,进行一次再分配,弥补父皇为首,大明精英功勋集团对胜利果实的窃取?”
朱棣哭笑不得摇头,“父皇,孩儿当时哪里想这么远了,搞出竞拍包税,是进忠当时想要立功,而孩儿也想日子过的好点,搞乡土村社是八叔他们希望我做村里的带头人……”
说及这些,朱棣不由唏嘘感慨。
其实,他最初根本没想过搞什么乡土村社。
想着存够点本钱,就凭借自己掌握的超前东西,赚钱、买地、盖大宅子。
总之,这个时代的地主士绅搞什么。
他就搞什么。
平凡且富裕,安静惬意的过完这一生。
是八叔他们,当时请求他做村子里的带头人。
相处久了,有感情了。
还被东旭他们,天天师傅、师娘叫个不停。
就想传授八叔他们一点可以传家的‘本事’。
当时他们土桥村也没什么本钱,而且老头子的大明,条条框框的规矩太多了。
农民就是农民。
想要发家致富,日子过的好点,只能从土地上做文章。
这才有了土桥村乡土村社。
“可这些事,也直接推着孩儿,身不由己走到现在这一步,到了这一步后,很多事情,就不能只去做,也得去思考这些事情,内在的深刻哲学思想。”
以前,他知道人民史观、精英史观。
更知道,很多别有用心之辈,想要否定人民史观。
那个时候的他,对这些只是听说,甚至对其内涵都不了解。
更甚至,史观、史观,就是研究历史的方法罢了。
历史嘛。
想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有什么关系?
直到他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深刻思考他搞得乡土村社、雇工身股制后。
才真正明白,两种史观之争,到底多么严重。
“父皇,秦,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天下,一统寰宇,真全是始皇帝的伟大造就的吗?”
“不可否认,始皇帝的确伟大,但孩儿以为,秦之所以能一统寰宇,主要基于两个条件,夏商周三朝,笼统模糊的一统,给天下人奠定了基础,而春秋战国频繁的战乱,导致当时的百姓,都已经极度厌恶无止尽的战争,每个人,心里都盼望无止尽的战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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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鞅入秦,就是为了结束战争,向秦孝公提出一统天下,建立一个强权中枢的远大理想抱负,同时,其法家耕战体系,则是实现这一远大理想抱负的具体办法,卫鞅只不过是看到了天下人厌战的民心罢了。”
“其实,我们中原早已经承认了人民史观,否则,为何每一本书中,都把民心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读书人、朝中官员,人人都要喊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顺应民心!”
这难道不是承认了,劳动者创造历史吗?
而这恰恰是中原,能在过去数千年,成为天下明珠的原因。
“只可惜,受限于自身利益,咱们一边高喊民心,可一边只把民心当做我们为自身、或者小团体谋利的工具,帝王谈论民心,只想着以愚治民,绝大多数读书人谈论民心更扯淡,他们口中的民心,只是指代他们这些掌握知识、权力,的读书人。”
朱元璋盯着朱棣缓缓转动茶杯的手。
他知道,老四会给他冲击。
可没想到,冲击这么大。
简直就是颠覆性的!
若是认同老四所说,劳动者创造历史的人民史观。
等于否定了皇权天授!
否定了朱家大明皇权的正统性?
“那你将来以什么理由建国?你对将士、百姓大谈特谈劳动者创造历史,还能使用皇权天授吗?”
朱棣忍不住向朱元璋竖大拇指。
不得不说,别看老头子泥腿子出身。
就这么快,想到这个问题。
活该老头子从那么多枭雄中脱颖而出,当皇帝。
“父皇,天上没有神仙,天心即民心!自古以来,皇权都是民授!”
“大到一个国家,民心丧失,皇权轰然坍塌。”
“小到乡土村社、雇工身股制也是如此,领头人丧失民心,必然会坍塌。”
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如此,才能保证社会的活跃和流动性。
一个王朝,越固化,越危险。
朱元璋点点头。
看着朱棣。
老四之于大明,就是个革新者。
好在,老四首先让百姓在短期内获益了。
要是一些百姓看不透彻的长远利益。
恐怕百姓都得仇视老四。
就比如那个资产税,百姓就在官绅故意污名化中,对资产税持有怀疑态度。
也就是老四的威望高,百姓从乡土村社受益很多,才没有听风就是雨。
污名化资产税,也让大明内部许许多多人,真正清晰看到了老四在大明百姓心中的威望。
这也导致了,恨老四,怕老四的人,更加迫切。
甚至,标儿都生出警惕。
朱元璋收起繁复思绪,问:“你是不是要在治下,全面推动你的人民史观。”
朱棣转动杯子的动作停下,点点头,“孩儿就人民史观、精英史观、人民经济、精英经济正在酝酿理论,准备专门以此,写一些理论性的东西。”
一些事情、一些制度,没有理论的东西支撑。
就好像万丈高楼平地起,砖石水泥里面,却没有钢筋支撑一样。
就是一个豆腐渣工程。
“这些理论,军中要学、官员要学,启蒙后,县学、府学、省学、中枢国子监的学生都要反复学,同时,儿臣还准备在恰当时候,集结一批真正承认民心即天心,承认人民史观的读书人,以人民史观的角度,重新编撰咱们中原历朝历代史书,教育燕藩治下的读书人。”
现在的史书,虽然提民心。
可本质就是精英史观。
要不然,干嘛浪费那么多篇章,给历朝历代的精英编写列传?
反观,在劳动者推动历史的大事件中,从来不提劳动者、民心在这些大事件中的功劳。
现在不搞。
首先是没钱!
其次,没有这方面的人才,让一群尊奉精英史观的人,重新以人民史观编史,就是胡闹。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人民史观重编华夏史。
一定会在大明引发巨大风波。
被视为异端邪说。
他可以肯定,一旦他以人民史观重新编史,大明一定会彻底封禁燕藩的新潮思想。
中原读书人,敢看燕藩编的史书,都会被严厉惩处。
更别说,到时候,会如何对待燕藩了。
现在时机不合适。
他还需要来自大明的人口,以及和大明商贸中的利益。
而且,他也想促成大明彻底开海,以及,更多新东西流入中原。
‘老四已经有和标儿大战一次的心理准备了。’
朱元璋暗道。
他已经猜到,老四会在什么时候推出,人民史观新编的中原历朝历代史。
一定是借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之际。
这个时候,无论有没有人民史观的新编史,双方都要打一次。
他之所以对此并不紧张。
是因他相信老四。
绝不会窥伺属于雄英的皇位。
打就打吧。
兄弟间,怎么可能不打架,普通百姓家的兄弟还打架呢,何况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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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总有不在的一天。
父母在,兄弟间保持隐忍,已经是极大的孝顺了。
他不担心老四窥伺属于雄英的东西。
反而,更担心,标儿利用大明庞大的人力物力,最终不只是教训教训老四,而是想把老四置之死地。
标儿不会这么狠吧?
老四已经看到了未来,并且在积极做准备,咱再给老四一些帮助,凭着老四的能力,未来,应该能扛住,标儿为首大明的压力吧?
……
载着数万将士,数千大明观摩团成员的舰队,浩浩荡荡在南海滚滚向前。
朱元璋自从离港上了朱棣的旗舰后,就再未离开。
经常带着雍鸣,和朱棣一谈就是一整天。
引得随行圣驾的许多官员忧心忡忡。
吕本,胡惟庸分到的一间舱室。
吕本坐在轮椅上,透过舱室的小窗,看着旗舰舰尾站着的父子二人,满脸担忧,低语:“胡相,朱皇帝不会是改变心意,想把储君之位传给朱四郎吧?”
话中,吕本眼睛紧盯朱棣、朱元璋,手不由紧紧捏住扶手。
胡惟庸微微愣怔。
瞥了眼紧张的吕本,鄙夷之色一闪而逝。
给朱皇帝当臣子这么多年,竟然还连朱皇帝是个什么人都不了解。
“我们得体谅理解朱皇帝,毕竟,这恐怕是他驾崩前,最后一次见朱四郎了。”
如今,朱四郎在朱皇帝心中分量这么重。
朱皇帝马上就要,数年见不到朱四郎,肯定想和朱四郎多说说话。
“我猜测,朱皇帝一定和朱四郎讨论了,朱四郎提及的劳动者创造历史,甚至,我猜,此番结束返回大明后,用不了多久,朱皇帝就要全面放开海禁。对于朱四郎透露出的谈判,朱皇帝也一定希望太子全盘答应……”
吕本狐疑看向胡惟庸,“胡相,为何这样说?有什么依据吗?”
胡惟庸盯着朱元璋、朱棣的方向,“朱皇帝、太子爷、朱四郎这父子三人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他们都预感到,大明和朱四郎的燕藩,未来必然会有冲突,甚至大打一场。”
“朱皇帝担心太子爷将来凭借大明庞大人力物力,将朱四郎置于死地,在其活着时,就一定会想各种办法,增强朱四郎的实力!朱四郎在立足吕宋这些年,十分需要和大明进行贸易,他燕藩的武器、生铁,香料,以及其他货品,需要日益富裕的大明去购买,需要依托海贸,购置大明的货品,去其他地方交易,赚取利益。”
最终,支持其发展燕藩!
朱四郎想和太子签订一份什么样的条约。
他现在也已经有一个轮廓了。
吕本面孔突然狰狞,“胡相,难道我们就放任朱皇帝扶持朱四郎,为咱们将来的大业,制造无数麻烦?”
要是不把朱四郎整死。
即便他们倒燕联盟搞垮朱雄英的储君之位。
允炆敢坐大明的皇位吗?
‘不放任又如何?让朱皇帝早点驾崩吗?’
胡惟庸瞥了眼吕本,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