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停歇。
浩浩荡荡的船队,在波澜壮阔,广邈无际的大海中,起起伏伏继续南下。
朱棣淋了一场雨后。
病倒了。
船队中的商贾豪强、各级将校,纷纷乘坐小船,来到旗舰看望。
徐妙云出面,好一通安抚,众人这才安心。
舱室内。
朱棣昏昏沉沉睡着,脸色发白,额头、脸颊、鼻尖不停往外冒汗。
小祈婳、小雍鸣站在并不宽的床榻边,担心看着。
小祈婳不停给朱棣擦着脸上冷汗,向后微微仰头,看着满脸担忧的徐妙云,低声问:“娘亲,阿爹这是怎么了?”
在她有记忆的印象中。
阿爹从来都没生过病。
阿爹总是那么威武。
天下任何的事情,永远都不能压垮阿爹。
无论任何时候。
阿爹脊梁骨都好像是最坚硬的铁做的,从来都是笔直高大的。
她是第一次见阿爹这么虚弱。
徐妙云回神,勉强挤出笑容,一手抱着金豆子,腾出一手,轻轻摸了摸小祈婳发顶,“没事的,阿爹就是太累了,咱们守着阿爹,让阿爹好好休息,阿爹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嗯!”
小祈婳点了点头,把手中毛巾塞给雍鸣,“阿姐要给阿爹抄金刚经祈福了,不跟你抢了,我们分工合作,你帮阿爹擦汗。”
雍鸣抿唇,看着小祈婳,转身,搬来一张小凳子,放在朱棣榻边,小小桌子对面,开始认真抄金刚经。
低头看了眼手中毛巾。
抬头笑着,看向徐妙云。
徐妙云含笑揉了揉雍鸣小脑袋。
……
舱室内,一时间陷入安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朱棣,假借先皇宠爱,肆意妄为,骄横跋扈,毫无仁恕之心,以刀兵屠戮四海之民,吞并大明邦国,圈禁至死!死后不得入大明皇族宗庙!”
……
“朱高炽、朱高煦附从其父妄为,削为平民,斩首示众!”
……
“钦此!”
“四叔接旨吧!”一个年轻人站在朱棣面前,唇角含笑,手握圣旨,居高临下递给朱棣,不忘尖酸补充道:“四叔,你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我父皇逼死的,谁让大哥的行为处事,太像四叔了,四叔,伱败了,忠于你的人都死了!他们都被我父皇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杀了,他们担心有后患,所以把忠心你的人,全都夷族了!”
……
“对了,你的宝贝掌上明珠,朱祈婳也有去处了,当初你吞并占城,朝廷派兵支援南朝,就是朝廷扶持的南朝蛮邦君主向朝廷提亲……”
哈哈……
张狂痛快笑声从门外传来。
吕本坐着一副木轮椅缓缓来到朱棣面前,“朱四郎,你以为,你的掌上明珠去了南朝,是当蛮邦君主的王后吗?我们背着陛下,已经和南朝君主商量好了,朱祈婳去了南朝后,就会秘密赐给南朝最恶心邋遢的乞丐,你朱四郎曾今威震四海,往后,朱祈婳就要伺候一个乞丐!成为四海之上的笑话,同时,震慑那些被你蛊惑的四海愚民,哈哈……”
“杀!”
“杀!杀!杀!”
癫狂喊杀声突然在舱室内响起。
啪嗒!
小祈婳吓得手中毛笔掉落,看着朱棣突然睁开眼,眼球血红,眼神空洞呆滞,宛若梦游般大喊‘杀’。
“阿爹!”雍鸣急的握住朱棣的手,被朱棣用力反攥,疼的小脸苍白,却拼命忍着。
“阿爹,你怎么了?”
小祈婳带着哭声焦急喊着,从小凳子上跳下来,扑到朱棣怀中。
徐妙云抱着金豆子,眼睛微红,看着朱棣。
这一幕,他太熟悉了。
洪武十二年,随母后去青田请刘伯温时,就发生过。
小祈婳、雍鸣现实中的喊声。
金豆子的哭声。
渐渐把朱棣拉回现实。
弥漫狭小舱室内的肃杀之气迅速收敛。
朱棣缓缓搂住小祈婳,挣扎着坐起来,浑身疼的厉害,努力挤出笑容,抱着小祈婳哄道:“不哭了,阿爹把你们吓到了对吗?”
雍鸣笑着摇头。
小祈婳抬头,大眼睛挂着泪珠,看着朱棣通红眼睛,带着鼻音,关心道:“阿爹,你刚刚怎么了?”
“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好不容易,安抚好两个孩子,朱棣撑着虚弱酸痛的身体,把小祈婳放到地上,笑着指使道:“阿爹想吃祈婳和阿哥亲自钓的鱼,你们去甲板上,让俞靖叔叔带你们给阿爹钓鱼。”
雍鸣点点头,牵起小祈婳的手,临走时,询问:“阿爹,要孩儿通知其他人吗?”
朱棣不由笑笑摸摸臭小子脑袋,伸手揪了揪小耳朵,“聪慧伤人,回东番后,去军营锻炼,或者去附近安置点锻炼,别总看书!”
他这个臭小子很聪慧。
这些年,有时间就捧着本书。
洞察力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年纪太小,太聪慧并不是一件好事,伤人!
“孩儿听阿爹的。”雍鸣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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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笑笑,“去吧,顺便把你阿毛叔叫来。”
支走两小家伙后。
朱棣看向徐妙云,伸手……
徐妙云嗔目瞪了眼,把手放在朱棣手心。
朱棣发烧,掌心的滚烫传来,徐妙云忍不住落泪。
“哭什么!”朱棣没好气笑着,微微用力一拉。
啊!
徐妙云轻呼一声,带着金豆子,倒在朱棣怀中,“金豆子……”
话未说完,已经说不出了。
才七八个月大的金豆子,大眼睛还挂着尚未干的泪珠,瞪大眼睛,好奇看着。
可很快,就被徐妙云的手,挡住了眼睛。
片刻后。
徐妙云脸红红,微微喘息靠在朱棣肩头,低头,抬起手,看着金豆子好奇的目光,本就红的俏脸,瞬间火烧般通红,微微抬头,‘恼羞成怒’瞪视朱棣。
朱棣揽住小腰,低头看着金豆子,“看什么看!没点眼头见识,长大后,等着挨打吧!”
噗!
徐妙云瞬间被逗笑,扭头,在朱棣肩头轻轻一咬。
朱棣侧头看着,唇角露出笑容,“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轻飘飘一句话带过。
徐妙云抬头,看着朱棣,她知道四郎是为了不让她牵挂揪心。
“回去后,就让乌云给咱们带金豆子吧。”
朱棣看着徐妙云,又有些可怜的看着金豆子。
妙云明显是觉得,带金豆子,就不能好好照顾他。
“其实没必要……好,都听你的。”朱棣见徐妙云嘴唇动动,立刻改口。
徐妙云这才露出笑容。
乌云琪格、金豆子:……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少爷。”
毛骧声音传入。
徐妙云起身,抱着金豆子,来到桌边坐下。
“进!”
吱呀!
朱棣声音响起后,开门声传入。
毛骧走了进来,担忧看了眼朱棣,询问:“少爷,有什么事吗?”
“我没事,把我醒来的消息,告诉兄弟们,和追随咱们的商贾豪强……”
毛骧认真听着。
他知道,少爷找他来,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
“咱们军情司,有熟练使用中原各地方言的人吗?”朱棣突然询问。
毛骧顿时精神一震,自信笑道:“少爷,有,我此番带回来的几个人,都能流利说中原各地的方言……”
他可是亲自创办了锦衣卫。
而且,军情司成立之初,少爷就对军情司做了更加变态的详细规划和要求。
能熟练掌握四海各种土语,就是军情司培养成员最重要的一环。
虽说,当时少爷说过,他们燕藩不会往中原派遣军情司成员。
可他也做了准备。
朱棣点头,略作沉吟,看了眼徐妙云,抬头盯着舱室顶棚,平静说道:“常茂被太子安排去了云南,我不想这个人活着了,派出军情司成员,让常茂死的合情合理,顺便,尽可能从常茂口中打听到,是谁给他出谋划策……”
常茂没这个能力。
背后肯定还有人。
政治暗杀!
毛骧瞬间震惊,看朱棣眼中寒芒转动,点头道:“少爷,军情司保证完成任务!”
朱棣回神,点点头:“让兄弟们完成任务后,马上撤离大明。”
毛骧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舱室,关上门,唇角愤怒冷笑一闪而逝,小声嘀咕道:“看吧,少爷对你们足够宽容时,你们不知好歹,现在少爷变了,就不知道,往后,你们能不能承受得住!”
……
舱室内。
徐妙云抱着金豆子在朱棣身边坐下,把金豆子放在床上,一边给朱棣擦虚汗,一边担忧道:“大哥……”
哼!
朱棣情绪有些不稳定,哼了一声,“我就是要给大哥看,他的人是人,他的羽翼是羽翼,可我的亲人也是人!他不杀,我来杀!”
他一直没动常茂。
就是想看看大哥的表态。
大哥嘴上给他道歉。
但对待常茂只是安排去云南!
常茂难道不该杀吗?
在大哥心中,此事与冯胜事件差不多。
常茂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死了。
必然会引起各种猜忌。
担心给他自己带来不好影响。
大哥不杀!
那他就用政治暗杀这种肮脏手段,告诉大哥,他身边家人这条底线,谁都不能碰触!
碰触了,还想全身而退?
门儿都没有!
梦中的事情,他绝不容许发生。
为此,他可以与任何人为敌!
徐妙云双手紧紧环抱住朱棣的腰,什么都没说,用行动表达了支持。
大嫂都能看明白的事情。
大哥却看不明白。
不。
大哥不是看不透,而是从小得到太多太多,所有的光环全都加诸一身,每当自身名誉可能受到损害时,总是瞻前顾后,太考虑自己,而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
这种心理,作为储君和未来皇帝也没错。
用这种心理,对待臣子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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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四郎并不是他的臣子!
……
当天,一只小船载着几名军情司成员,在夜色中,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脱离船队,向江浙沿岸驶去。
……
半月后。
鸡笼屿海湾内,人山人海。
“王爷几时回来?”
“不清楚,但肯定就是今天!”
“你看,蒋大人他们也已经来了,王爷今天肯定回来!”
……
围观的百姓、商贾纷纷看向码头方向。
蒋进忠和梁道明站在码头,一边了望着海湾外海,一边低声议论着。
“蒋兄,王爷此番回来,怕是要专心发展自己的事业了吧?”
蒋进忠扭头,看着梁道明,“梁首领为何如此说?”
这梁道明,鼻子挺尖,不愧是能称霸一方的人物。
梁道明笑笑:“王爷此番的事情,我在福建也听闻了很多,福建上上下下都义愤填膺,我不相信,王爷还对大明有多少感情……”
以往,燕王是对大明这个整体有感情。
现在,大明内,恐怕让燕王牵挂的,也只有少数人了。
“咱们中原精英层都是些蠢货,和我们梁家麾下那些掌权的都一样,都是些蠢货!瞧着吧,大明精英层,不久后,听闻燕王的发展就会后悔的!”
蒋进忠察觉梁道明情绪不好,笑笑。
梁道明识时务,看得清楚,知道这四海之上,无人能挡住王爷。
所以就想早早投靠王爷。
可梁道明麾下很多依附的家族,并不想。
做惯了土皇帝,不想受约束。
而王爷要推行的雇工身股制,更是被这群人抵触。
现在梁道明是一有机会,就来王爷身边露露脸。
蒋进忠笑道:“梁首领,王爷知道你的心意。”
闻言,梁道明顿时笑了。
刚要说话。
“来了!”
身后燕藩官员突然激动大喊一声。
蒋进忠、梁道明视线瞬间往海湾外延伸。
视线中,一个个黑点,密密麻麻出现在海平面上。
很快,黑点放大。
风帆片片,蔚为壮观。
蒋进忠忙激动转身,吩咐留守的第一混成协协统王继业,“王协统,快去布置,迎接王爷!”
王继业笑着,快步离开。
很快,海湾两侧山头上,一门门黑黝黝,体型巨型火炮周围忙碌起来。
……
旗舰。
朱棣站在舰首,身后站着一群人。
“娘,这就是四舅的东番吗?”
“对,这里应该是鸡笼屿,咱们今后就在这里生活。”
……
朱镜静、李琪、纳哈出、乌云琪格、娜仁托娅等人,全都好奇张望观察着。
嗵嗵嗵……
就在众人议论中,空炮鸣响声突然传来。
朱棣看着海湾两侧山头密林中升腾的白烟,微微好奇,扭头看向俞靖,“修筑炮台了?更大的火炮,做出来了?”
虽然都是用泥模铸炮。
可岸防炮要射程更大,炮弹更大才行。
这就要求火炮体积更大。
而体积越大的火炮,铸造十分不容易。
比如,摸索装药量、射程、以及炸膛等各种标准参数,都要从头摸索。
虽然他早已经安排铸炮工坊,试着铸造岸防炮。
但一直都处于不断摸索中。
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
从轰鸣声的响亮程度,基本可以判断,装药量至少是战船火炮的四倍!
俞靖笑道:“王爷,大概是六月中旬,就做出了第一门合格的成品岸防火炮,管身长一丈!管径八寸!射程八里!”
朱棣都不由眼角微挑。
俞靖笑笑,继续道:“这大家伙太笨重了!一门火炮就将近两千市斤……”
铸炮坊制作了四门。
用了八千市斤铁料。
老蒋差点气吐血!
见了他们这些将领,就忍不住破口大骂,‘丧心病狂’!
其实,他们自己都觉得有些丧心病狂。
毕竟,那四门火炮真的太壮观了!
别说海军战船挨上一下。
就是金陵城那种天下第一坚城的城墙,挨上一颗八寸弹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