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 通往洛阳的道路冰雪未消, 倒春寒一来, 又是在旷野,比建康冷得更令人难以忍受。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北上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司马曜也清楚, 没有时间了。
到处都在化雪,春天的阴冷拖慢了大晋使节团的脚步,一行人走走停停, 又有好几名文官, 项述等人自然无法抛下使节们,像在塞外赶路般疾行。尤其使节中, 还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本领就是给敌人下迷药的谢安。
可是为什么堂堂一国之相,也要跟随驱魔师们前去洛阳?!
谢安与几名文官在路边围坐着烤火, 项述与冯千钧则沉默地坐在火堆前出神,冯千钧神情黯然, 经历了清河公主与顾青身死的打击,短短两年里,对他人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宿命仿佛对他充满了恶意, 就连惨淡人生里最后的一点希望, 亦无情予以剥夺。
“中原的寒冷再如何,也比不过塞外,”谢安说,“让大单于见笑了。”
项述没有纠正谢安的称呼,反而淡淡道:“敕勒川的冬天反而不比中原更冷, 一来有阴山挡着;二来人多牛羊也多,不似长江以北。”
极目望去,洛阳与建康之间的区域,常常是近百里荒无人烟,充满了荒凉的寒意。
晋派出的使节团除了谢安,另有一名位高权重的的武将,名唤桓伊,乃是镇南将军桓宣的侄儿,在司马曜身前任建威中郎将。
桓伊不苟言笑,与项述相对沉默,就像两尊雕塑一般,唯谢安在这一路上没有半点架子,在尽力活跃气氛,朝桓伊说道:“来日若有机会,可得往塞外好好游玩。”
桓伊漫不经心地“唔”了声,谢安又说:“大单于待见着慕容冲,可有把握说服他?”
“没有,”项述随口道,“与你们一般,见机行事罢了。”
晋使节团实则已做了另一种准备,或者说谢安与桓伊才肩负着长江以南汉人政权的最重大责任——这路使节团的目的相当复杂,表面上意图与苻坚所代表的大秦议和,暂缓兵压寿县的危机,暗地里则希望与慕容冲达成交易,挑拨鲜卑与氐人在北方内斗。再其下的第二层,则是协助以陈星为首的驱魔师,彻底除掉王子夜。
他们把司马玮也带了出来,关在一辆铁制的马车之中,陈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定,但他总觉得抵达洛阳时,说不定司马玮能派上用场,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蚩尤心脏的“人”。
谢安烤着火,转头望向不远处,说:“天驰小师弟呢?我去看看,你们聊,多亲近亲近。”
项述:“……”
冯千钧:“……”
桓伊:“……”
半途休息期间,谢安自顾自去找陈星,而桓伊、冯千钧、项述三人便这么干坐着,犹如三截木头,谁也不说话。项述心情正郁闷,冯千钧失去了爱人,根本不想说话。桓伊则半点不想与驱魔师们有过多的牵扯,于是火堆旁充满了寂静。
陈星找到一个乱葬坑,正在这座无名村的北边,坑中满是被野兽啃食后的森森白骨。当初晋军与秦军在此地交战,鲜卑人抓了村中百余名男女老少,原本起了将人活埋的心思,奈何晋军攻来,鲜卑人只得把百姓们全部用刀斩死,再推到大坑中了事。而后晋军赶来,无力营救,战况危急亦无暇为无辜死难者收敛,便北上与鲜卑人展开了拉锯战。
无名村的死者直到最后一刻,都未等来救援,赴死之时,想必心中充满了绝望,坑中积满了冲天的怨气。陈星与肖山来到坑前,尝试着利用怨气与苍穹一裂无所不破的锋锐,来打开手中那枚定海珠。
“试试?”陈星只觉身处怨气之中十分不舒服,非常时期,却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
肖山躬身,双手持爪交叉放在身前,聚集起坑中怨气,陈星则提起右手,手中心灯光芒闪亮,预防肖山入魔,能随时驱散他的怨气。
紧接着,肖山双目血光一闪。
“喝啊——!”
苍穹一裂挥出,轰然爆破,谢安刚到,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喊道:“当心点啊!”
两道无坚不摧的爪光呈十字形飙射而出,却“铿”的一声被定海珠挡了下来,后面乱葬坑被挥塌了大半,岩石滑坡滚落。
放在坑边的定海珠毫发无损,陈星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
一刻钟后,众人坐在火堆前,传看这枚龙珠。
“苍穹一裂是龙爪制成,”项述漫不经心道,“定海珠是龙珠,你自己已经说过了。”
陈星皱眉道:“那么现在,咱们就走进了一个死局里,得到了定海珠,却根本打不破它。”
桓伊大致听说了事情经过,接过定海珠,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递给谢安,说:“这东西里头真有全天下的灵气?”
只见那珠子朴实无华,灰扑扑的,根本不像什么异宝。
谢安答道:“一定是的,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它。”
冯千钧终于开口了,问道:“有什么东西,是龙的天敌?你们要不要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陈星如实答道:“龙没有天敌。”
项述沉吟片刻,忽道:“有没有别的方式?”
陈星说:“什么方式?”
项述却似自己也没想明白,摇了摇头。谢安再坐了会儿,喝过茶,说:“继续上路罢,今天若脚程快,天黑前说不定能到寿县。”
使节团众人纷纷启程,继续沿着战乱过后的官道前进,天色全黑之时,来到寿县东北面,乌云蔽月,黑灯瞎火,沿途多有丘陵,道阻难行。一行人举着火把,险些迷路,最后是项述说:“跟着我,我知道这里有个废村。”
“你怎么知道?”陈星诧异道。
项述不答,带着众人绕过一个小山坡,果然抵达了一处荒废村落。此地还是晋国地盘,再往北一日便将进入秦人地界,饶是如此,历年来秦、晋两国多有小规模遭遇战,寿县北方的百姓早已撤得干干净净。
谢安为首的人等暂时歇息,陈星晚饭后四处寻找,却不见项述,只得回到房内躺下。黑暗的废弃卧室里,榻上传来冯千钧的声音。
“上错床了。”冯千钧在黑暗里说。
“没上错,”陈星欣然道,“陪你睡会儿。”说着和衣躺在榻上,冯千钧于是往里头挪了挪,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彼此心照不宣,陈星担心冯千钧因顾青之死而一时想不开,冯千钧亦清楚陈星这一路上始终关心着自己,只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有些话不好说。
陈星手上亮起心灯,轻轻地按在冯千钧手背上,低声说:“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千钧沉默良久,撤走了手,小声答道:“别用你的法力,否则项兄弟又要凶你了。”
“想什么呢?”陈星说,“想顾青吗?”
冯千钧摇摇头,答道:“记得咱们在麦城刚认识,结伴上长安的时候不?”
“嗯。”陈星有点恍神,两年多前,那一路上他们也是四处寻找被战火摧毁后的荒废村庄歇脚,依稀便有点熟悉,时间过得真快呀。
“大哥八岁那年开始习武,”冯千钧答道,“拜在刘景老师麾下,学刀是为了守护森罗万象、守护冯家、守护那些……需要我去守护的人。”
陈星想了想,说:“刘景?”
他对中原江湖人名向来不熟悉,冯千钧便点了点头,说:“一位刀法宗师,如今已去了东瀛。实话说,大哥的天赋向来不行,学了足足十四年,才算勉强出师了。”
陈星自嘲道:“都这么武艺高强了还天赋不行?”
冯千钧无奈苦笑道:“比起项兄弟来,不得不承认,人与人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不重要了……两年前认识你时,正是大哥刚出师,怀着一腔抱负,上长安的时候。”
“项述的武力不能用常理来形容,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个而已。”陈星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心灯指引我找到他,一定有什么缘由。”
“嗯,你俩挺般配的,想起那会儿咱们一起上长安去,”冯千钧喃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好啊。谁料一眨眼,就什么都没了,竟是来得这么快,半点东西都没给我剩下。我以为回到江南,一切就能重新开始,可是不想就连青儿,也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