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只见项余打发那少年下去,又在独自喝酒, 戏开场了。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看戏,觉得十分新奇,不一会儿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少年所唱,俱为郢辞,词句他倒是读过的,先是湘神投江,所述乃神话中少年爱上所居缥缈山巅的神女,求而不得,一面之后, 辗转徘徊, 最终投江而死的缠绵故事。
一幕毕, 下头厅内大声叫好, 姜恒转头看了眼项余,忽见项余恰恰也转过头来, 看了他们一眼, 做了个拍手的动作示意。
“换作是我, ”耿曙却道,“知道她在山上, 我哪怕将山头夷平了,也要去见她。”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姜恒给耿曙斟了一杯酒,耿曙喝了, 拍了下他的手,说:“今天不能多喝,怕醉了。”
接着又上了另一出戏, 名唤“余寒出山”,是两百多年前,郑地一个行侠门派的故事。少年名唤“余寒”,于师门学艺大成,下山行侠仗义,立志拯救人间百姓于苦难。然而师门中,暗恋余寒的师妹等过了春夏秋冬,花开花谢,直到余寒成为天下驰名的大侠,回到门中时,方发现师妹已辞世。
最终余寒溘然而去,拔剑于墓前了却一生。
耿曙一手搂着姜恒,另一手则按在烈光剑上,让姜恒倚在自己肩前,两人默不作声,心内俱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么?”姜恒一时心中涌起了许多事,却犹如风里消散的蒲公英般,抓不住。
耿曙不知为何,被百步外阁楼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长身而立,转脸时,仿佛有一道不明显的反光,正是这道亮光,让耿曙警惕起来。
“没什么。”耿曙想了想,说,再转头看项余。
项余显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时,稍一仰头,盯着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处栏前看戏,这时似有察觉,一闪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出戏上了,这出戏乃是讲述的晋天子之死,是近年来所改的新戏。
姬珣驾崩那一刻,姜恒就在宫中,顿时与耿曙都忘了别的事,聚精会神地看着。奇怪的是,郢国并未将错归结到雍国头上,而是视郑国为仇敌,整出戏从头到尾,都将郑国演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逼死姬珣,屠杀洛阳百姓,全让赵灵顶了这口漆黑的大锅。
灵山之变后,雪崩涌来,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将装扮的男人搂在怀中,点燃宫阙,三声巨钟敲响,整个戏台与包厢一时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点点的灯火。
耿曙蓦然回神,轻轻抽出烈光剑,姜恒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为那是姬珣与赵竭的故事,也是他与耿曙的故事。
“哥。”姜恒低声说。
“嗯。”耿曙没有感觉到危险逼近的气息,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隔壁的项余,项余却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四周、阁楼、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卫。
在那暗淡的灯火之中,戏台上,琴声响起,伴随着少年郎温柔的歌声。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恒昔年所唱,没想到一幕幕的重现,竟是奇异地重合。当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耿曙则远在城墙高处,不会再有人知道,排戏之人想必凭想象猜测了这一段,却恰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隔壁的项余手指轻叩酒案,随着那歌声唱道。
“心悦君兮……”耿曙也跟着那熟悉的琴律唱了起来,依据界圭所言,略去了下半句。
戏台渐渐变暗,最后亮了起来,三场戏全部结束,包厢内、厅中赞叹声不绝。
项余叫来侍卫,吩咐离开示意,姜恒却依旧坐着,心头是有千万思绪。
不多时,那少年郎带着扮演赵竭的瘦高男子上来,拜见客人,又给姜恒与耿曙敬酒。
“唱得真好,”姜恒笑道,看了眼那瘦高男子,说,“仿佛天子与赵将军再世。”
“说笑了。”那瘦高男子表情冷峻,虽是戏班出身,却显然也习练过武艺。耿曙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道,判断出他的武艺一般般,便保持了一贯的漠不关心。
“我们是父子俩,”瘦高男子说,“小真是我捡来的孩儿,能有各位恩客赏光,是我们的荣幸。”
说着,瘦高男子带着少年,跪下朝他们拜了三拜。
“真的很像,”姜恒说,“连最后那一幕都很像。”
那名唤“小真”的少年声音很清脆,笑道:“我爹排的戏,我说不该有这一出,天子驾崩时,哪儿又有闲情逸致唱歌呢?”
“不,”姜恒正色道,“有这一出,因为,当时我就在天子身边。”
两人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姜恒喝了那酒,说:“我敬你们一杯,演得太好了,来日若有机会,还想再听。”
项余走过来,看了两人一眼,吩咐人掏了赏钱,便示意该走了。
“有缘再会。”姜恒又朝他们一揖,瘦高男人忙回礼。
“今天是我特地为你点的戏。”项余朝姜恒说。
姜恒说:“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项余说,“前两出唱得好,后一处是新戏,多少仓促了,那孩子年方十三,尚未转嗓,再过几年,也唱不得了。”
耿曙走在姜恒身边,离开朱雀宫,项余想了想,又说:“两位这就请回王宫,今日江边、街上统统排查过,子时开始会严加巡逻,只要留在宫中,绝不会有问题。后天就是立春,王陛下将前往祭祀宗庙,跟在陛下身畔,更不会有事,大可放心。”
耿曙点了头,上马车,沿途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路回到殿内,让姜恒更衣洗漱。
姜恒今天当真经历了许多事,打了个呵欠。
耿曙却依旧很精神,身上衣裳未除,喝了一杯茶,倚坐在寝殿正中。
姜恒先前已近乎完全忘了自己快被刺杀的事,回到寝殿时又想起来了。
项余派来了不少人,在寝殿外重重把守,房顶还能听见侍卫轻微的脚步声。
“困了就睡,”耿曙朝姜恒说,“睡我身旁。”
姜恒强打精神,说:“不困,他们怎么还不来?”
姜恒对这个预告有点烦了,早点来杀,大家见个分晓,也好让人安生睡觉,可也许这就是这伙没来历也没身份的刺客的战术,让他胆战心惊,度过足足十二个时辰。
“这要问你,”耿曙道,“怎么说的?是十二个时辰结束后才动手吗?”
姜恒已忘了确切说法,那妇人似乎说的是,十二个时辰后你就死了。却没说何时动手,也许明天午后才来,也许提前来。
“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呢?”姜恒问。
“抓个活口,问问就知道了。”耿曙说。
姜恒:“你不会留活口的,真打起来,也不能轻敌。”
敢如此嚣张,朝他发出预告的人,想必早就知道耿曙的身手,事实上凿船沉江,就是试探,如今才是正式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