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会意,三生不幸,知县附郭。钱塘县和仁和县俱是杭州城直辖所属,相当于罗四娘日日都需面对顶头上司孙窈娘,哪里能不贤淑呢?
同理,那仁和县的县令夫人孟六娘自然也是个贤惠性子。
窈娘又指了指最后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笑道:“这个便好认了,林宝珠,前头元宵的鳌山灯便是她夫家牵头弄的。”语罢,又凑到沈澜耳边,用一种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顽笑道:“她家专开金银铺子,好生有钱,你只管去她家打秋风便是。”
闻言,林宝珠即刻笑道:“日后裴夫人若来我家银楼买钗环首饰,自然可以折半。”这话说得颇为谄媚,只是民不与官斗,也是无奈。
沈澜极快便认清了这宴席中数人。孙窈娘、叶盼娘俱是知府夫人,罗四娘、孟六娘是知县夫人,而倒霉的林宝珠便是商户出身,专做些捧哏取乐的活计。
这样的宴席说来无趣,只是众人妙语频频,专说些家常有趣的事。
孙窈娘正说着家中顽童事:“有一回我夫君带着家里的铭哥儿作耍,路过一家骨董铺子,翻出一副不晓得是哪个士子的画叫铭哥儿看,那画大约是临摹了龙眠居士的《临韦偃牧放图》,你道铭哥儿见了那画说了什么?”
众人正好奇望向她,却见她正色摆手,仿着孩子的声调,奶里奶气,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沈澜被她的蓄意模仿逗笑,众人也吃吃笑成一团,孙窈娘又道:“我夫君问他为何不行?他便说这画上的马倌说——”说罢,只管作出肃穆样子:“不如爹爹好看。”
众人霎时又笑成一团。
沈澜心知画中马倌多半衣着简朴,保不齐画卷还沾了灰,哪里比得上知府锦衣华服,看起来自然不如知府好看。
李宝珠见大家笑过了,恭维道:“铭哥儿虎头虎脑,兰姐儿玉雪可爱,窈娘真是好福气。”
一提起自家一双儿女,孙窈娘神色更柔,嗔怪道:“你提起兰姐儿我倒想起来了,她才六岁,丁点大的个子,哪里就要你送头面来!那头面上嵌的宝石珠子,比我们兰姐的头发都多!”
听她自嘲家中幼女,众人便又笑得打跌,纷纷说道,幸亏兰姐儿不在这里,不晓得你编排她。
余光瞥见沈澜也笑了,孙窈娘正要再自嘲一番好博她高兴,谁知那李宝珠笑了一阵,便捂着肚子道:“窈娘你一提头发头面,我倒想起一桩趣事来。”
见沈澜好奇望来,李宝珠即刻振奋精神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要打扮起来,自有丫鬟婆子。可外头那些中不溜的人家便不同了。”
见她卖关子,泼辣的叶盼娘即刻夹了一连烤鹿肉给她,催促道:“又有什么好笑话,速速讲来。”
李宝珠不敢再卖关子,便说道:“上上回我赴宴,几个骤然发家的盐商妇人,竟满头珠翠的来了。这倒也没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缺几根金簪子?谁、谁知……”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惹得众人纷纷催促道:“莫笑了,莫笑了,快快讲来。”
李宝珠忍着笑:“那几个妇人高髻金钗,满头珠翠,脖子僵得不能动了。她们怕头上的钗环掉下来,只好跟个木头人似的,直挺挺坐着,”
众人吃吃笑成一团,叶盼娘笑得去捂肚子,李宝珠还要道:“周围两三个仆婢扶着她们,还得盯着地砖,好把跌下来的钗环捡起来!”
众人肚皮都要笑破,沈澜不爱嘲笑旁人,又不好脱离这些人,便顺势笑了两声。
孙窈娘笑的肚皮都痛了,问道:“这是怎么打扮的?怎得弄成这样?”
李宝珠忍着笑解释道:“我后来也去问了,她们说是杭州新起来的风气,只说是寻插带婆打扮的。”说罢,又道:“我今日也寻了两个插带婆来,非要叫你们看看当日我为何笑破肚皮。”
李宝珠说着,便招徕两个丫鬟坐着不动,专贡献出头发当模特,又使唤人将候在园子外的两个插带婆带进来。
沈澜百无聊赖地吃了会儿丫鬟烤的鹿肉,又赏了会儿景色,便望见有丫鬟引着一个鹦哥绿比甲、一个深青袄子的妇人齐齐入亭拜见,躬身行礼,口称夫人太太。
“你二人只消将二月十六,赵夫人宴上,你们装扮钱、王两位盐商之妇那般,在这两个丫鬟身上复刻出来便是。”
那两个插带婆得了李宝珠吩咐,便齐齐抬起头,直起身子,欲要动作。
沈澜一时愕然,拈着半块玫瑰搽穣卷儿发愣。
那鹦哥绿比甲,包头盘髻,斜插着鎏金一点油簪子的妇人分明是玉容。当年四太太捉奸,沈澜亲手从四老爷别院中带走的外室玉容。
她怎会在此?还做了什么插带婆?
作者有话说:
1.寄园是明代西湖南路柳洲亭附近的一所园子,我这里用了这个。出自张岱《西湖梦寻》
2. 龙眠居士是宋代李公麟。
3. 插带婆是明代杭州旧俗,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书中提到:插戴的首饰太大太多,人就不能动弹。
原文:“等到上轿时,几乎不能入帘轿。到了别人家里,入席,又需俊仆四五人在左右服侍,仰观俯察,但恐遗失一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