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闻羽同许娇河见面, 不设结界,不避仆婢,端的是光明磊落。
于是兰赋也顺理成章将他们的对话内容, 告知给了从宋阙那头辞别归来的明澹。
四周设下重重禁制的荡心池内, 明澹捻指打坐,白衣落落。
他狭长的眉目隐在石壁降下的阴影之内, 意味不明地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兰赋立在岸边, 与明澹相隔满池静水, 淡然说道:“我每日侍奉娇河君沐浴, 都会趁机查探她体内精神印记的情况, 如今精神印记的影响越来越深, 娇河君自然事事都会以你为先,看你最重。”
明澹唇角微扬:“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吃味?”
他的语气看似玩笑打趣,却惹得兰赋静默一瞬,才慎重开口:“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只是按照印记目前的渗透状态,恐怕再过几日,就会将娇河君的自我意识彻底吞噬。”
兰赋的话锋顿在此处, 并未继续下去。
她抬头看向明澹, 发觉明澹兀自垂了眼帘, 专注打坐的姿势亦有所改变。
那线条分明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玉台, 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兰赋又问了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难道真的要将娇河君的意志抹去?”
这话已有几分逾越。
若放在明澹心情不好的当口, 恐怕兰赋又要经历一回沦为人彘的苦楚。
不过这次荡心池中央的青年, 面孔之上却没有显露出被惹恼的不悦。
他似是心怀异想,带着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沉声道:“她跟纪若昙结契七年, 都不曾动过半分真心,我又怎能肯定她会全心全意爱上我——我若想要在飞升之际万无一失地度过雷劫,就要确保她能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条命去。唯有使用精神印记彻底控制她,才能全无后顾之忧。”
兰赋吞了口干涩的唾液,没再开口。
但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明澹的飞升是很重要,可自己也舍不得许娇河变成傀儡。
念头甫一出现,兰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悚然于自身不合时宜的一缕真心。
……倘若自己的真实想法被明澹发现,那么死亡将会成为唯一的下场。
兰赋信奉多说多错,不敢再继续纠结于许娇河之事,而使得明澹捕捉到异样。
她随即转移话题,说起游闻羽:“他明知九歌是你派去监视他的眼线,而我也会在门外旁听,竟然还是这么不管不顾,想要劝说娇河君离开小洞天,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明澹敲击玉台的动作停下。
眼前浮现连日来小洞天修士们提起游闻羽时,情不自禁产生的猜忌表情。
出了一个纪若昙,他顾忌着云衔宗的名声和自己在小洞天的地位,自然不能叫游闻羽落人口实。
但相比自己表面上装出来的大义凛然、光风霁月,游闻羽的表现仿佛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想到这一层,明澹的忌惮更深。
他的眸光中掠过一丝杀机和厌恶,启唇向兰赋道:“游闻羽此人心机颇深,在城府手段方面,比之其师尊纪若昙更胜一筹,有时竟然连我也看不透。留他在云衔宗,实在碍眼。”
“眼下风声颇紧,出手不便,等到了战场上,我定要想个法子像除了纪怀章那般除了他。”
兰赋应诺:“我会叮嘱九歌,叫他看紧游闻羽,绝不会让游闻羽坏了我们的事。”
对于自己这两具法外化身的能力,明澹自是相信。
他重新恢复成打坐入定的姿态,朝兰赋一挥手,示意她无事禀报便自行退下。
……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饮用断契汤的最佳时机——月圆之夜。
为掩人耳目,明澹开启金库,取出了名贵的灵器琉璃鼎,又带着许娇河进入了自己的真境。
明澹的真境没有纪若昙的剑阁那般气势恢弘,也不及游闻羽的真境那般花开遍野、风景秀致。
它像是一湾无限延伸的荡心池。
区别在于没有山洞的受限,除却浮于中央的宽大玉台,举目望去,周围寒冷彻骨、烟波浩渺。
苍空之上,是低垂的巨大圆月。
许娇河随他进入其中,足尖离开载负二人的云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水面。
纤细涟漪圈圈泛开,缩小的月盘陡然出现在她的脚底,辉光破碎,银波粼粼。
没有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
这澄明如镜的池面仿佛平地一般具备供人立足的能力。
许娇河这才放心地离开明澹的身侧,好奇地踩在水上到处张望着。
她用力拢住身上的狐裘,哈出一口袅袅白烟:“宗主的真境内好冷啊,比外面还要冷上许多。”
明澹答:“此处的陈设同后山荡心池俱是一样的——至于冷,我有时觉得,冷更能让人静心。”
许娇河望着足底的月光欣赏片刻,眨眨眼道:“但寒冷和孤独对于我等凡人而言不太友好。”
“也是。”
明澹一笑,青白的袍袖在空气中滑出一道肖似霓虹的弧度。
弹指之间,空无一物的池面生出千万朵风姿媗妍的海棠——它们的花苞瞬息开到极盛,心旷神怡的热意混合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包围许娇河,略显孤清的风景立刻化作了另一番绮丽。
“荡心池寒冷,但只要你喜欢,也可以生出三春般的暖意。”
明澹朝看呆了的许娇河步步行去,又在路过花丛时折下一支风姿出众的海棠。
他将它斜插进许娇河为避人议论,特意装扮得极为素雅清简的发髻之间,复道:“就像海棠无香,但为了衬你,也得释放出最醉人的馥郁。”